十三、 入 门

  也许我真的还有可取之处,过了不久李漱容又来看我了。

  她还帮我收拾屋子、改善伙食,她做的沙拉叫我吃在嘴上甜在心里。

  我俩都是业余摄影爱好者,自然又多了一项共同语言。

  我拿出自己的摄影作品和考古论文向她眩耀,她看着我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豆腐块儿"很内行地点评着,时不时地也向我畅谈她的构思。

  对于她的种种构思,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她远景规划──她想要承包一个工厂,这也是我梦寐以求的。农村的土地由个人承包后,调动了农民的极大积极性,使我们这个农业大国有了点儿经济基础,如果工厂再同样承包下去,一定也能有发展。"大锅饭"是贪污、腐败、铺张、浪费的温床,如果工厂也私有化,企业家肯定会精打细算的。

  国家的大政策咱管不了,从自己做起总行吧?农村土地承包,还不是由安徽省凤阳县的一个农民自发地搞起来的吗?过去的农民只会消极地等政策,如今的国民素质提高了,能够主动地创造政策了。

  咱俩在一起干绝不能随风倒,也要干得让政策认可咱们,我们越谈细节她越激动,似乎我们的工厂明天就可以剪彩开工了。   说的容易,咱干什么项目呀?刻钢笔字还得有把刻刀呢!手里没有一分钱,还想办工厂?要想办工厂先得有产品,干什么产品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哇?

  无论干什么,有一点我是下了决心:要干就自己干,绝不和公家单位瞎掺合。

  我在总务科搞的豆芽机,刚挣了点儿钱,就被犯"红眼儿病"的几个干部用行政手段抢走了,不要说机器,就连我那一身破套袖、脏围裙都没放过,只剩下中间一片黑的大口罩,最后也拿去做滤网了。将来咱们要开工厂,那怕是做鞋垫儿,也要自主经营。

  我找到国强,想和他探讨开发个什么项目。没想到国强却另有打算,他叫张兰挤兑的一定要报考大学,虽然他第一次没考上,但他仍是不死心。对于我来说,上学的路就是别人再挤兑,我也走不来,并不是我没信心,我了解自己最怕背书。"文革"时,谁背不熟"老三篇"就会挨斗的情形下,我都没背下来。在学校里啃书本考分儿,我觉得太费功夫了。虽然我也准备自学高考,但我不抱幻想,我的实践经验胜过十万本书,我觉得还是用自己已经掌握的知识搞点儿短、平、快的项目才对路子。

  然而,关着门儿怎么也想不出好主意来。对了,找贺睦聊聊。三口之家靠贺睦一个人撑着,他一定比我还难。人有了压力才会有生财之道的好主意。

  我与贺睦见面后,共叙着衷肠,笑谈着流浪的艰辛和乐趣。贺睦显老了,从他日见苍老的面孔上,一眼就能看出他今日的艰难。在这以前我总称他"小贺",如今这"小"字我再也叫不出口,只能改称他"老贺"了。我想,由于生活的逼迫,一定会给他逼出一条新路来。尤其是两个穷光蛋碰在一起,怎么也能碰出个好主意来。

  我和老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瞎逛,颇有江郎才尽之感。走着走着忽见路旁有个门脸儿挺乍眼:那是个六米多长的铺面房,女儿墙上做了个门头,这门头一片白,没写字号也没挂牌匾。我走进铺面一问,原来是个刚要开张的商行。

  老板正愁找不到人题字呢!我对老板说:"我行。"

  老贺马上在旁敲锣边儿:"您找有名气的书法家,写个拳头大的字,也得百八十块钱。我们这位初出茅庐,给点儿钱就干。"

  老板眯起眼仔细瞧了瞧问:"行吗?"

  老贺为我吹牛说:"您就把'吗'字去了吧,拿笔墨来。"

  老板端来笔墨说:"您先写个小样儿。要是行了,就用油漆直接往门脸脸儿上写。"

  刷、刷几笔我就把小样儿就写好了,老板端详着我写的小样说:"还行!照这个样儿写吧。写好了给你三十块钱。"

  "不行,"老贺跟老板讨价儿,"我们哥儿俩,少说您也得出四张儿。"

  "说心里话,来了好几份想给我干这活儿的。全是会写小样儿不管刷漆,能刷漆的不会画小样儿。既然你们俩全都管啦,就照你们说的办吧!"

  老板拍了板儿,我俩就玩儿了命了。没有梯子就用一个废旧的货架子。老贺扶着,我就往上爬。踩上去晃晃悠悠,拿刷子的手颤颤危危。为了挣钱硬着头皮也得干,直接往墙上硬刷也来的通快。世上无难事,只怕用心人。再说,五八年咱满街画壁画时都不怵,事到如今为了自己挣钱还有什么可怕的!

  六米多长的大招牌用了一个来小时终于写好了,老板出来一看还挺满意,就很公道地按约定付了钱。

  哇──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我就拿到了相当一个月的工资!发财竟这么容易啊!为了庆祝成功,我俩就进了西单的"洞天"饭馆儿,这是个利用防空洞开的饭馆,饭菜都很实惠。我叫了一桌,刚挣的钱还没捂热就全都"撮"了。这就是自己闯路子的开端,真是别有"洞天"! 从此我每天一下班儿就骑上自行车,满世界去揽活儿,虽说是小打小闹儿。总算是起步吧,有了这小小的开端,走下去兴许就是大路。

  我又走到一家商店,人家觉得写的牌扁不大气就问我:会做有机玻璃字吗?

  我说:会!

  又走了一家,店主问我会做广告灯箱吗?

  我说:会!

  又走了一家,商家问我会做压鼓字吗?

  我说:会!……。

  其实我连报价都不会,更别说动手做了。

  既然有这么多客户要定货,我只能现学现卖了。好在咱心灵手巧有胆量,就凭这个,咱也能闯出一条路来。有个商店要我做个一米二直径的圆灯箱,里面的一圈儿电灯还要转着亮。

  我十五岁刚学徒,第一个师傅就告诉我:"手艺都是偷来的!"为了偷到做有机玻璃压凸的工艺技术,我装模作样地到厂家打听价钱,又问他们有没有加工能力,厂长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亲自带我去车间参观。

  只转了一圈儿我就对有机玻璃灯箱的加工工艺全学会了。我回去就和店主签了定货协议书,甲方提供材料,我只收极少的加工费。再少也比剃头或做"表膜儿"挣得多呀!

  做完了产品我就把圆灯箱绑在背上,骑着自行车给商店去送货。骑在大街上,路边的小孩指着我说:"快看,快看!乌龟赛跑!"。

  贺睦对我这么瞎闯没有信心,我就拉着李漱容跟我一起干。我和小李两个人都想创业,又都向一个目标奔,共同爱好又都差不多,自然就很容易说到一起去。我俩到处去拍照广告灯箱,我拿照片冒充是我的杰作到处去招揽生意,然后下了班就一起干,一起到客户的商店去安装,一来二去我俩就越来越近乎,只要下了班,俩个人就跑到一起。 我俩挣了钱,不图吃、不图穿,只图扩大再生产。 我俩买了许多电动工具,干起或儿来更顺手了,受到观念的鼓励,再凭着我的设计能力和一双巧手,我们缆的活儿越来越多了。   我干活儿,她打下手,每天都干到午夜。

  为这事儿气的她父母大吵大骂道:"你要再跟姓乔的那小子来往,我就打断你的腿!"

  老人的确有点儿想不通:放着那么多大学的同学你不挑一个,家里给介绍那么多对象也都看不上。非找个比你大十几岁的半大老头子,还……还离过婚!挣的工资不够一壶醋钱,还得养活个跟前妻生的孩子,听说那小子还叫厂子"编外"给编出去了! 老人越说越来气,冲着女儿大吼道:"他到底哪儿好哇?我打断了你的腿,家里也养得起,省得再跟那小子瞎跑!" 到底是要腿还是要乔锦星?小李左右为难费思量。她看了看自己的腿,看了看我,两样全都舍不得。

  小李对我说了她目前的难境,我看她没了主意就问她:"先别考虑你家老人怎么说,你自己的态度怎么样?"

  她又低着头看了看腿,又看了看我,眼圈红红的,最后说:"我不要腿了!"

  听了这话,我感到心中的烈火在燃烧,全身的骨节在烈火中"嘎、嘎"作响:"你不要,我还要呐!只要你铁了心就好办,你家里的问题由我来处理。"

  我提着一包俗里俗气的点心盒子,涨着胆子到了小李的家。

  老太太一听是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听说你跟我们漱容相好?"

  "我们俩……是挺说得来……"

  "你就不觉的跟我们漱容在一起……差距太大吗?"

  "没有。"我做好了被打出去的思想准备,就乍着胆子说:"首先,我没觉着有文化水平的差距,也没觉着有思想差距。我长的少相,心理上也挺年轻,所以也没觉着有年龄差距。主要是我俩在感情上没有差距。"

  老太太对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番,像是在市场上挑黄瓜一样,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着:"这高高的个子,跟我们漱容走在一起倒也般配。这小模样长的倒也精神。怪不得我闺女说,再逼急了就不回家啦。唉。儿女一大就管不了啦。"

  老太太见我也不说话,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听说你特别穷,你养得起我闺女吗?"

  我说:"我们都有工作,不用别人养活。再说,小李忒会过日子。" "那倒是。"老太太心眼儿活动了,"你们的事儿……我不管了。" 我理解她的意思是"不干涉了"。 愣了一会儿老太太对她女儿的婚事好像是还没表达全面,就又重复着:"我可什么都不管了!"

  听老人的话茬儿,大有"货物出门概不退换"之感,我忙解释说:"我们俩都老大不小了。您就放心吧。"老人听了这话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小李终于拿到了自己的户口本,这是登记结婚的关键。拿到了户口本才算是闯过了家庭这一关。小李觉得其它关口都不在话下了,于是就怀着一颗坦然的心去做婚前检查。

  漱容从医院回来的时侯,我见她沉着个小脸儿一句话也不说。

  我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我有承受能力,但是千万不能瞒着我。

  最后她才对我说:"咱俩还是吹了吧……。"

  我问:"为什么?"

  她说:"医生检查后,说我不能生孩子。"

  我说:"我可没拿你当生孩子的机器。咱们结婚又不是光为了生孩子。咱俩轻轻松松的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小李破涕为笑向我扑来……。

  我们厂的单身宿舍在厂区内,是个筒子楼,和我同室的是个郊区农民工,我就跟他商量说:"我和李漱容就要结婚了,可厂子不可能马上给我们分房,您能不能给我们小两口儿行个方便。"

  他马上知趣地到别的宿舍去合住,我乘机把宿舍彻底改造了一番。

  我和漱容决定把这间单身宿舍当作新房。当时我的全部家当只有二百元,小李分配到工厂后也攒了三百元,两个人的存款加在一起只有五百元。为了结婚,我又借了五百元买了家具和床上用品。

  小李每天照常上班,我就亲自动手打了一套转角沙发,又亲自动手画了一幅大画,小屋装修的书香气十足。

  我们的新房的基调是艳红色,又用反差极大的白色相间,这种色调的房间色彩搭配不好,就会又怯又闹的慌。我自己动手打了一套转角沙发,就用普通的细红白格印花布,茶机用红色有机玻璃做的,墙上挂了一幅用石膏板做的大画框,画框里镶着我自己画的大红公鸡,题款是:天亮了!

  床上织物是性感强烈的粉红色,一大排书架我又重新漆成月白色,满屋的大花君子兰都在怒放着艳丽而高雅的花簇。

  我既然在小李的面前吹嘘过自己的双手,我就不能让她失望。小李见了我布置的新房后大吃一惊,她兴奋地跳了起来。

  花房属于厂行政科管辖,我们的婚礼就在办公室举行,几个办公桌并在一起,桌上是暖水瓶、茶杯、糖果、瓜子,没有酒没有肉,不像婚礼倒像茶话会。

  因为小李的母亲说过"什么都不管"的话,所以我们的婚礼他们也没管。

  科长是主持人,站在巨大的喜字前说:"咱们新事新办,不排场、不讲究。等咱们富了再好好地讲究讲究……。"

  工人们起哄说:"什么都可以不讲究,他们俩的恋爱经过可得讲究讲究。"

  "好,好!"大家一起哄了起来"对,对。……讲,讲!"

  在大家的催促下漱容红着脸说:"如果把女人比做是一架钢琴,男人就应该是个好乐手,生活就是一首优美的乐曲,就看乐手的弹奏水平了。"   我说:"没那么复杂,其实很简单。我爱好摄影,把她摄进来了。她也爱好摄影,把我也摄进去了……。"   这时,我俩在一起搞创作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为了拍一张"黄金满地"的作品,我俩爬到最高的山顶上,选择好最佳位置,只等夕阳西下。当那金色的阳光洒在起伏的山峦时,你就会看到绿绒绒的山头都被阳光镶上了金边,遍地都是耀眼的金山。这是我们的期望,也是我们的理想,我俩被这迷人的景色陶醉了,赶快抢拍,"喀嚓,喀嚓!……。"

  一卷底片被捏光了。我俩正为自己未来的作品激动时,我突然发现镜头前的黄色滤光镜忘了摘掉。这下我们两个"准摄影家"的"作品"全完蛋了,所有的金黄色都被滤掉了!我们的梦境就被这一时的疏忽打得粉碎。我们已经偿到了成功前的喜悦,那是浓浓的,我知道成功后这种喜悦的心情马上就会淡化,时间越长越是淡淡的。我想,我们还会追求到这种喜悦的,只要我们在不断的追求……。

  我接着说:"我俩就是在这艺术的追求中,走到一起来的,也许我们将来不再追求艺术了,但是,我们会永远追求生活的情趣……。"

  新婚之夜漱容激动的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我一醒来就以期待的眼神盼妻子跟我说句话。我想,各国的姑娘在初夜的早晨,都会向丈夫说一句发自内心的有关新婚感触的话语。而我的妻子却昏昏沉沉睡眼惺忪的一言不发。

  我急切地问:"你好吗?"   妻子微微苦笑说:"还挺得住……。"

  "怎么啦?"   妻子没有回答我,她转身打开了身边的录音机,录音带里传出一首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雄壮的乐曲还没奏完就被里面的一阵鼾声打破,我奇怪地指着录音机问:"怎么回事儿?"

  "这是你的杰作,你也自我欣赏欣赏吧。"

  我真不敢相信这录音机里竟是我发出来的躁音:那鼾声的响动忽而像暴风骤雨,忽而像万马奔腾,忽而像南郭吹笙,忽而像煮粥煲汤,更有那咬牙、放屁、巴叽嘴的音响……。不听不知道,一听真害臊,我想关掉录音,妻子压在我身上不肯。 直到听完了录音,他盯着我,我瞧着她,最后我俩不约而同地大笑了。

  我不断向妻子抱歉,我只能虚心地接受批评,却又无法坚决地改正。

  我们的新房在筒子楼的中间,正对着水房。听完录音妻子就去水房用冷水洗脸,邻居见到她就问:"小李呀──,也真难为你这新娘子了。乔先生打鼾和地震一样,我们住在尽头儿都吵得睡不着,你怎么受得了噢?"

  小李淡淡一笑说:"以后就习惯了,不是常说习惯成自然吗?"

  后来我才知道,小李几宿没睡觉,最后悃的不行了,倒在床上就着了。在我的长期煎熬下,最后小李也能习惯地"雷打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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