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破 庙

  一九五九年我就进了工厂,虽然我只有十五岁,人们都把我当作童工,但我感到自己的的确确长大了,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了,这不就是大人了嘛。

  五金厂加工发卡、裤勾、子母扣等等小产品,几乎都是"手搬捣子"做成的,一个烙饼大的轮子连着一根曲轴,用手一搬动轮子,曲轴就带动冲头冲压铁片,这"手搬捣子"就算是机器了。

  厂子工人绝大部分是家庭妇女或街道老太太,我虽有一张娃娃脸,可高高个子很像个好劳力,厂长把我作为重点培养对象,送到附近的大五金厂"代培"。

  我的第一个师傅姓周,五十多岁的老钳工,是个一把络腮胡子的山东大汉。他把大手往我肩上一拍,又前后恍了恍,我尽量站稳身体,师傅满意地说:"这小力苯儿,行!"然后递给我一把十二磅大锤说:"跟我走。"

  我被领到后院烘炉前,这第一课竟是抡大锤,打一把车工用的车刀。车刀无论是里眼儿刀、外圆儿刀、光刀、切刀、、都由周师傅和徒弟们用手工锻打出来的。那时侯钢材不是以含炭量来分类的,而是看"蘸火"时是用水或油来区分:俗称"水钢"、"油钢"或是"锋钢"。

  周师傅知道我力不足,抡不起来十二磅的大铁锤,就让我抱锤打,我问锤子往哪儿打,师傅说:"我的小锤点到哪儿你就打哪儿,我要在砧子上点锤就是让你联锤,我的锤头一躺,你就停止。"我照着要领做,开始还跟不上,不一会我就弄明白了,师傅的小锤子就是乐队的指挥棒,他轻点我就轻锤,他重点我就重锤,熟悉后就出现了有节奏的锤声,"叮叮,哐!叮叮,哐!……"。那清脆的"叮、叮。"声是师傅的领锤声,那沉闷的"哐、 哐"声是我那重重的大锤。被烧的通红的钢胚,在乐声中像一个面团,随锤变型,师傅的手艺高,徒弟配合的好,不一会儿一只漂亮的车刀就打好了。周师傅钳着车刀在油面上蘸(淬)了火,然后就把一根一米多长的铁棍子戳在地上说:"把这棍子打到地平,不许抱锤,只能抡锤,什么时侯完事儿,什么时侯下班。"

  什么叫抡锤?锤从脚下起,引垂向身后,靠惯性把十二磅的大锤抡过头顶,然后向下压锤直打硬币大小的目标。开始我不但打不准目标,甚至都站不准脚,由于抡起锤头惯性大,我的身子不由的跟着锤子跑,我死死地攥紧锤把,不一会儿手上就打了泡,我不知出了多少洋相,锤把儿也震裂了,手也震肿了,不管怎么样总算把那一米多长的铁棍子打到地下去了。

  等我托着散了架的身子回到车间时,人们早都下班了。只有周师傅独坐在台钳边,手里攥着个麻梨树根自制的特大烟斗,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巴嗒着。见我的娃娃脸上汗、土、油、污,横、撇、竖、捺,周师傅咧着嘴笑了笑说:"还行啊,伙计!"我莫明其妙地看着他那穿着深兰色背带裤的身影,师傅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车间。后来我才知道,原是师傅称我为"伙计"是对徒弟的最高奖赏,"小力苯儿"乍听起来就是"小列兵",师傅已经把我由"小列兵"提升到"伙计"的行列了。

  五金厂实际上是间临街的铺面房。一个和双人床一般大的木案子上安着四个台钳。加工件夹在台钳上,无论是锯、挫、剔、磨全凭手工操作。

  一台老式六英尺车床,算是机加工,天轴传动,要变速时还得用手攀皮带。这些在工业发达国家只有在博物馆才能看到的东西,对于我来说却全部是新鲜的。这个集体所有制的工厂,实际上与解放前的手工作坊没什么两样。师徒关系仍然延袭解放前封建把头的习俗:三年出师、年节送礼、端茶倒水、前后伺候、一日拜师、终身为父,只是没了那些繁锁的仪式。既然终身为父就得称:师父。师父的妻子称:师母。同师而学称:师兄、师弟。后来不知何时,北京人把师父悄悄地改为师傅了,后来竟约定俗成地变为北京所独有的,人与人从"同志"到"先生"的过渡称谓了。

  周师傅并不保守,常嘱咐我说:"不懂就问,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手艺都是偷来的。"我问"为什么要偷?"

  "是呵,偷啥都有罪。"周师傅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儿,吸着烟斗又吐出烟云,"可啥事儿,只有加个偷字儿,那才有味儿。"   他挥手拨去眼前的雾障,突发高论"再说了,哪国的技术不是偷来。偷技术不容易被发现,偷到了就永远是自己的。"这就是我进工厂的第一堂理论课。从此后我就东瞧瞧西问问,能偷的都装到肚子里。

  不久,街道五金厂从电器厂挖来个技术大拿。电器厂虽说也是几个手工业生产合作社拼凑起来的,但厂里的老技工多的很,就缺年轻人,结果我被当作交换条件调到了电器厂。

  电器厂虽然比街道五金厂大,但仍是集体所有制,厂址是座大庙稍加改建而成的。灰瓦灰墙,比民居四合院的房子略高些,院略大些,大殿也和我在农村上小学校时大寺一样,是清代悬山顶建筑。庙的规模不大,门楼上却刻有"敕建华安禅林"的横额。说明这庙是皇上让建的。门楼两旁还有砖刻的两行阴雕漆绘对联:

        "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    

     磬声佛号唤回苦海梦中人。"

  庙中大殿改成了厂房。我被分配学车工,阴暗的配殿就是操作车间。老式皮带车床的传动系统,是由许多天轴或地轴组成的,电动机固定在地上,由于车间狭窄,传动轴就悬在房梁上,通过"机织板儿带"再传到老式车床上,机床起动后,车间里颇像阴曹地府中吱嘎乱响的"绞磨狱"。说来也怪,自从进了这庙门,我就变的真像一个清心寡欲,参禅修行的小和尚了,住在宿舍,吃在食堂,干在庙堂。除了到附近图书馆借书外,几乎与外界隔绝。

  在"华安禅林"里,我与老厂长最有缘份。厂长余金田是个南方人,贫雇农出身,三八年入党,在战场上多次负伤。一只受伤的眼没了眼球,移植的眼球效果也不算好。大腿骨上嵌着块炮弹皮,一直也没能取出来。他从部队转业到电器厂当个副厂长。可能是在部队时下命令习惯了,余厂长与人交谈的姿态总象是端着机关枪,只要一发生争论马上他就打出一梭子。就他这脾气,没少得罪人。 别人觉得余厂长很难接近,我和他常在一起,却混得很随便。倒不是我这个小和尚要拍这位"长老"的马屁,主要是因为他的家和我住的宿舍只有一墙之隔,我俩接触的机会多,下了班常在一起下棋,也就混熟了。他爱下棋,棋艺不高,瘾头儿却不小,一到星期天我俩几乎是整天面对面地在棋边开战。 其实,人人都有另一面,处的时间一长,就合了脾气,一个脾气大,一个没脾气就行了,我俩下棋下到激烈时连饭都顾不得吃。那时的饭也简单,有窝头吃就算是"好嚼过儿"了。余厂长的小儿子刚递给他个窝头,我拿起棋子大喝一声:"吃!"。老余下意识地把刚接过来的窝头递给我说:"吃吧。"我指着棋子说:"吃马!"老余像孩子一样迅速把马攥在手里说:"吃窝头可以,吃马那可不行!"

  那年头儿,粮食紧缺,厂里许多职工都得了浮肿病。先是腿肿,用手指一按一个坑,严重的遍及全身,最后发展到心力衰竭而死亡,这是"瓜菜代"造成的。因为亩产万斤粮都是假的,所以到头来人们吃不到真粮食,只好用瓜菜来代替。更甚者薯秧、野菜、树皮、草根……总之能"进口"的决不"外销"。粮食不够吃,以瓜菜为代食品,这就是"瓜菜代"这个专用名词的来源。

  到了这时,人们仍旧开动脑筋自己糊弄自己:大米双蒸法,每斤大米能出五斤米饭。棒子骨头磨碎了,合玉米面做成桃酥,美其名为"高级点心"……。

  我们中国人真是绝顶聪明!就是在这种形势下,上级还号召每个工人都要发明一个"超声波",据说这是"技术革命"。我问师傅什么叫"超声波",他讲就是速度比声音还快的振动波,用这"超声波"洗碗比炊箸刷的干净。我心里挺纳闷儿:咱们吃饭的碗连一点油水都没有,为什么要用"超声波"洗碗?师傅说这是"政治任务",懂吗?"政治"!你不干,看怎么"整治"你。

  我的师傅叫齐贸,又年轻又聪明。他领来好多自来水管儿,一鼓气儿就"发明"了一大堆"超声波喷头"。我看这喷头原来就是把细钢管的一端打扁,再把扁口处夹上一片刮脸刀,高压气体从扁口处吹动刀片颤抖,就会产生"超声波"。据说,从这喷头喷出的气体,产生的"超声波"用途还很广,至于灵光不灵光我也不晓得,反正有发明就奖励,而且奖励的是当时最珍贵的纯正黄豆。患浮肿的职工也能无偿地得到十多斤黄橙橙的大豆。那时,谁家能吃上不搀菜的净面窝头,简直叫人羡慕死了。

  窝头是棒子面做的,各地叫法不同:苞米、玉米、棒子都是一种东西。因为产量高、好管理、抗旱涝,所以农民都爱种它。在粮食紧张的年代,棒子粒儿都是连皮儿代脐儿一起磨成面,那"脐儿"就是"芽胞"根本不能消化。这种棒子面儿,乍吃,有股子独特的香味儿。总吃,在嘴里划嗓子,拉屎划屁眼儿。余厂长骂骂咧咧道:"他妈的!棒子面在南方都是喂猪的。"

  当年大跃进时,全国到处都放"卫星",硬说一亩能产万斤粮。所谓的"卫星"就是惊人的数字,你的数字惊人,我比你的还惊人,就这样比着惊人,就把"卫星"吹上了天。有个农村公社放了个大"卫星"──亩产水稻三十万斤,报纸的头版头条刊登大幅照片,一个小女孩坐在稻穗上,这奇迹比苏联放的真卫星还惊人。当时在中国的土地上,几乎到处都是各种"卫星"吹上了天。既然亩产万斤粮,国家收缴千斤"公粮"当然不算多了。其实当时的亩产连千斤都不到,放了这么多"卫星"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到如今国人只能吃这些假"卫星"了,河南已经饿死了上万人。

  电器厂里浮肿的人越来越多。有一天,余厂长问我愿不愿意当兵,我说:"当然愿意啦!"那个男儿不愿舞刀弄枪的当一名威武的军人呢?可我能行吗?余厂长说: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侯,到部队首先能吃饱饭。厂子现在条件也不好,我就是再关心你,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在部队锻炼锻炼,成材后,回到厂子来,咱们再大干!

  "可我年龄不够……"我真想马上就当兵。

  "只要你想去,一切包在我身上。"厂长拍着我的肩膀,满有把握的开怀大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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