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禅 机

  我感到这个世界一片灰黑,我的面前一片迷茫……,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追求的?婚姻、家庭、工作、事业……,一事无成。也许只有以笔耕聊以自慰了,凡是想写点儿东西的人,瘾头都挺大,我虽眼高手低,仍能喜也提笔、悲也提笔。

  写来写去就是不敢碰政治这根儿弦儿,生怕不定啥时来个新运动,一下子就碰在"文字狱"的定时炸弹上。我在书市上买到一本民国时期的书,那是故宫文献馆出版的《清代文字狱档》,越看越觉得"文字狱"好可怕。

  "文革"时,随风倒的马屁文学倒也好写,"天下文章一大抄"呗。如今到了清算"文革"的时候了,新老文学家一下子像雨后春笋一样,遍地都是,看来北京人就是不怕死。

  看了人家的作品,没人把"文字狱"放在眼里,再看自己,相形见黜,太怕井绳了,这怎能会有所突破?尽管我把一切业余时间都放在练习写作上了,可就是发表不了,一封封退稿儿信使我的情绪越来越低。

  难怪领导批评我:不安心本职工作。父亲也骂我:不务正业!

  我的正业就是车工。当初正在学技术的时侯,我除了当兵就是当"反革命"。如今人到中年。比技术比不过同龄人,比体力比不过年轻人。从新起步和改行差不多。我越干越没情绪。不久我就被厂子列为"编外"了。

  "编外"就是入"另册",大概和"解雇"差不多,那时还没有发明"下岗"这个好听的名词儿,说白了"编外"就是不好意思直接开除你,因为一开除你就敢胡来,这会给社会带来许多麻烦。

  我的工资四十六元钱,"编外"后只发百分之九十。每月再给我女儿十五元的生活费,还剩二十多元,如果要吸烟就别吃饭,如果要吃饭就什么也别想了。

  为了夺回失去的年华,我只有多读书,继续武装自己。

  好在去图书馆看书不要钱,我又回到刚进"华安禅林"时的生活。

  说来也怪,电器厂建在古庙的遗址上,我常去的图书馆又在"柏林寺"里。

  不能说是"见鬼"了,只能说是见佛了。 人一走背字儿,就爱寻求精神寄托。

  我的烦恼也太多了:在工厂上班,不顺心;就有一点儿业余文学爱好,自己的根底浅又总跟不上;有个穷家还散了,再组织家庭自己的财力更跟不上;在政治旋窝里总是被推过来卷过去的,想离开又脱离不开,自己的思想越来越跟不上了……。 如今我又被工厂给"编外"了,我成了了个"准失业者";我有流浪的经历倒不怕失业,只是精神上产生了强烈的失落感。

  也许出家当了和尚就可以清静无为了?既然佛教能解除人间的烦恼,我何不皈依佛门?而且我一生的经历又总和寺庙有关联:上学是在大庙里,上班也在大庙里,两次受刑都是在庙堂上,流浪时在佛香阁刻钢笔,到大同华严寺后又重操旧业,回到北京上班后,想搞点文学吧,如今又到柏林寺参禅来了。

  提起这事令我这无神论者也犯嘀咕。如果我和寺庙这么有缘,索性我就剃度出家得了!

  据说北京的法源寺在唐代就是颇负盛名的佛教寺院了,于是我就专程去投奔颇具盛名的古刹法源寺。

  当时法源寺的"知客"是能行法师。寺庙的主持是一号人物,身边有八位副职,"知客"主管外交和接引。

  能行法师慈眉善目,虽然略有河南乡音,但口齿清晰,谈吐流利。

  老法师见到我就说:"我看香客善根深厚,必定广交佛缘。请问在何处修练?"

  我忙说:"不敢当,我只是个普通工人,连居士都不是。见笑了,见笑了。"

  能行法师说:"不必客气,我也在广州当过工人,是修理无线电的学徒工。佛法无边,总要普渡众生的。我已遁入空门四十载,善哉,善哉。"据说搞科学技术或是搞哲学的人,有不少最后都转入了宗教。连牛顿、爱因斯坦也不例外,真令我惊讶。 但是我仍然抱着怀疑态度对法师说:"我是个唯物主义者,谁能离的开物?尤其是食物,一天不吃就没了主意。我对佛教有好感,是因为他主张向善,但是我又觉得佛教太唯心了。我希望您能转变我的唯物观点。"

  "香客的想法很实际,何必转变?您把唯物和食物联在一起,这很好。不吃食物就会饿,先有了饿的感觉,才去寻找食物,然后再通过思考去分辩食物。如果你把食物作为唯物的标志,又把感觉、思考做为唯心的标志,两个都重要,何必要转变?"

  "我觉得还是食物重要,不吃到我的肚子里,就解决不了饿的感觉。"

  "心经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意思是说两者同时存在,无空何以容色,无色何以显空?"

  我略有渐悟,就问法师:"各类宗教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请问法师。真理只有一个,究竟谁是真理?"

  法师反问:"何为真理?"

  "我认为就是客观规律。"

  "如何求得?"

  "在实践中探索呗。"

  "应该说是感悟。'佛'是梵语。翻译成汉语,意思就是:觉!"

  "正因为对真理的觉悟的程度不同,所以很难统一。"我顺着法师的思路,继续探索"要统一就得争论。佛家又与世无争,那么如何表达才不引起争斗?"

  "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就是说:凡是能表述出来的都不是真理。"法师并不在意我的吃惊,继续平静地对我说"比如镜子和照片里的你,不是真正的你,你就在原地。镜子和照片里的你,只是外界对你的反映。没有镜子或照片,你照样是客观存在的。别人争论你是否存在,与你何妨?"

  "凡是表述出来的都不是真理!"这个立论似乎我在另一个地方也听过。只是在解释这个立论时,举的例子与法师不同罢了。哦,想起来了!是大作家王蒙在首都剧场讲的。王蒙在讲文学创作经验时说:"运动员投进了一个精彩的球。如果要他讲出是用什么技巧,又是以多少角度怎么准确地投进去的,他肯定讲不出来。或许他真的讲出来了,而且讲的很生动,可那全是假的……。"

  我感到大师们在体验人生的道理时都是如此的准确!有生以来还没有人和我如此促膝肯谈,并如此认真而又亲切地教导我,于是我诚恳地跪拜在能行法师面前:"请法师接受徒弟一拜,从此我跟您出家得了。"

  法师忙扶起我,微笑着说:"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不用修禅。八万四千法门,门门通佛道。只要能自持戒律,在家也可修行。"

  "在家诱惑太多,如何把持?"

  "诱惑越多越显真功,你自称是唯物主义者,唯物者无论研究何事都是先从物着手,最后又都落于有形的实物上。但是,世上有更多无形的东西,研究起来就更难了。" 法师在我的头上摸了摸说"心乃精要之义,心如田地,能生善、恶之苗,善苗壮则恶草枯,种什么'因',必结什么'果'。佛家的理论核心就是'色、空'和'因、果',望你在心印上多下功夫,必成正果。"

  "弟子还是不太明白。"经过法师的"灌顶"我仍愚顽不化。

  法师仍很耐心,他双手合十对我说:"悟!可得。阿弥陀佛!"

  惭愧!我想当和尚都没人要。法师要我"悟"的是什么?在重多诱惑面前,我能在家里参悟?又如何修成正果?我自知"六根"不净,难持"色空",连佛家也把我"编外"了。既然难以了结尘世的孽缘,我佛慈悲,徒儿心领神会了。我就继续在这苦海中扑腾吧,也许会把碗里的"粥"扑腾的变成一碗"肉"呢。阿弥陀佛!

  从法源寺回到工厂后,我的心境踏实多了。我被车间"编外"以后,又调到总务科的花房。每到节日各单位大门周围都要布置花坛,各主要路口的临时花坛,都摊派到附近单位,指定提供花种,所以好多厂内都建有花房。

  厂总务科正好缺个管花儿的,我的师傅齐贸已经当上了总务科长,我们都在"牛棚"里一起"改造"过,必定还有师徒情分,自从调到总务科去搞绿化,我就整天和花儿打交道了。也许我就是个当"花匠"的料,总务科是后勤单位,没有生产定额比较松散。养花种草,有宜心身健康,即可以悟道,还可以边干边构思,很适合我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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