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落实

  在批判我的大字报上也是如此挖到了犯罪的根源,对于我这个野性十足的人,改造和切断我这个"不满"的根源,又是非常困难的。

  目前,我对"戴帽子"的现实又是极为不满了,尤其是自从七二年我接到公安局的信以后,我的"上访"行动就更勤了。

  虽然公安局的信里并没给我"平反",我在家乡仍然是"四类分子",但我对"平反"的信心更大了。

  我到处流浪,游遍了大半个中国,无论我在外面混得好与赖,只要我回到村子里,家乡的父老乡亲们都毫无疑虑地接纳我。

  是我"劳动改造"的好?不是!一年四季我在村里劳动的时间都加起来也不足一半。是我"思想表现"的好?不是!我这个戴帽儿"四类份子"不但没有"老老实实"而且经常"乱说乱动"。

  唯一可以解释通的就是:贫下中农不买"运动"的账!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我是"现行反革命",也不承认这"运动"是伟大正确的。

  他们以为我离开村里是去北京"上访"了,即使上访一百遍也没成功,村民们都不会埋怨我,只会埋怨那些冤枉我的人,也不管这人是谁,反正毁人是不对的!

  我流浪时,尤其是我在北京刻钢笔字时,厂里整过我的人,村里监督过我的人,都曾发现过我,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也没因为我戴着"四类的帽子"挣了几个钱而为难过我!这些绝不是用"感谢!"两个字就能表达出我的心情的!我只能高呼:人民万岁!

  我游遍了大好河山后,仍然感到家乡最温暖,自从学会了做"表膜儿"以后,我觉得不流浪了也能"生存"了。在村里做"表膜儿"比到处流浪方便多啦,首先我不必为住处发愁了,也不用到处借煮颜料的锅了,我就用自己做饭的锅煮塑料纸。

  那种"格贝儿绿"的染料,其渗透性特别强,我的饭锅煮完染料再熬粥的时侯,那美食就会稍微改变了一些原来的颜色,但我觉得红色的棒子查粥或绿色的贴饼子也是很有特色的,这种有色素的食品倒不影响我的食欲。

  各村都有盲人,这些盲人以前大多是流浪艺人,他们不是弹着三弦就是拉着四胡,走乡穿村自拉自唱,靠说书谋生。在"文革"后他们都被当作"四旧"而被废除。为了生存这些盲人就天天在唐山市的闹市街头叫卖,兜售商店里买不到的小小商品,诸如纳鞋底子用的大钢针和耗子药之类的杂货。

  我做好"表膜儿"就每个盲人白送他们一百件儿,并告诉他们一张"表膜儿"可卖一毛钱,一个星期后白送他们的货就全卖光了,问他们还要不要,他们都抢着要,我就按每张"表膜儿"二分钱批发给他们。

  我怕有人用假钱胡弄他们,就对一个盲人说:我给你一张纸币,猜对了就白送。盲人高兴地说:"中──!"

  我递给他一张已经破烂不堪的毛票,他马上就塞进口袋里,我忙说:"你还没猜呢。"

  那盲人说:"这还用猜,不就是两毛钱嘛。"

  我真佩服这些盲人的特殊能力。

  为了保住这项生意,我就对这些盲人说:"一定要保守进货秘密。"

  双方获利的事儿,他们都能守信,再上货我就半夜里直接送到他们的家里去。

  没多久,这个秘密生意还是莫明其妙地被人举报了,也不知道县工商局的干部如何得到了我的地址,他们直接就找到了我的磨棚。

  工商干部一进屋就问:"最近你在做什么生意哪?"

  "没有哇。"

  "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也不会来的,把作案工具交出来吧。"

  "我也没犯什么案,有什么作案工具?"

  "你把'表膜儿'给过村里的人吧?"

  这句话立刻使我泄了气:为了拉一把穷大力,我白送给他一百件"表膜儿",想让他也赚点儿钱,没想到却被工商干部抓到了,稍加审问他就说出实情,工商干部的确是有根有据来到我家的。

  工商干部见我无话可说,就紧追不舍:"快交出来吧,难道还要我们搜查吗?"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这么一间小磨棚还用搜?不是都明白着嘛。我把炕头摆着的一个十公分长的筒状模具递给来人说:"就这个。"

  那是我师弟夏文立帮我车的"冲头",县工商局的干部摆弄着筒状模具,他们看不明白这"冲头"的功能,就问:"这怎么用?"

  我用"冲头"在一张旧报纸上一按,一个和表蒙子一般大小的圆纸片就按出来了。

  "把你的非法所得也交出来吧。"

  "二分钱一张,这能赚多少钱哪?"

  "就你目前的经济状况,你能戴上手表?把表摘下来!"

  我把心爱的"北京牌"夜明表递了过去。

  "这表没收了,你在这单子上签个字吧。"

  那只"北京牌"夜明表,本来是用以招徕"表膜儿"生意的道具,也是我唯一值钱的家产,就这样白白地被收走了。

  我没有统计过,这辈子究竟共有几次倾家荡产,好在我家也没有什么产,这次又被抄光了,而且今后的财路也断了,看来我又要到处流浪啦。 一九七五年七月六日,就在我准备继续登上流浪征途的时刻,我突然接到电器厂的一封落实政策的信,信的内容很简短:"乔锦星(在此仍然不敢称我为同志):你的问题跟据党的有关政策已复查完。经机械局党委批复,为一般政治错误,本人返京回厂复工。现将准迁证同时寄给你,请携带准迁证与当地公安局联系办理迁户手续。待办妥后即返京回厂复工。特此通知。电器厂革命委员会(公章)"

  八年了,一个普通小百姓,两年批判,两年牛棚,六年流放,受了十年的折磨,总算有了结果,这结果倒是我犯了"政治错误",这就是说──整人有理,挨整活该?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生活在"政治"的空间里,我当时又在共青团里搞宣传工作,怎么能脱离"政治"?既然脱离不了政治,自然也就脱离不了错误。我承认自己会有这样那样的工作错误,但决不会是"反革命"性质的"政治错误"呀?

  就算是如今给我降到了"一般错误",但这还是属于"政治行为上的错误"呀?其实我心里明白,这就如同先给我插上个标签,留这么个"政治错误"的大尾巴,将来有运动了再按"标签"重新揪出来斗争!这个结论我决不答应! 可翻过来再一想:管他呢,先回电器厂上班,往前走一步再说。

  当时我正在地里耪玉米,大队干部把拆过的信亲自送到我的手里,并让我马上回家收拾行李。我的行李也简单,经过数次"抄家"我只有一件常年没有拆洗过的被褥了,我背着被褥抱着土琵琶,非常麻利地就离开了白石山。

  我拿着那封说明"乔锦星有错误"的信回到了电器厂,厂里的职工看到我这副老农的模样,都把我当"劳改释放犯"对待,很少有人敢和我说句话。

  这些并不令我泄气,因为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令我吃惊的倒是:我这个"戴帽儿的现行反革命"都回到电器厂了,而对"三反分子余金田"的落实政策问题却还没解决。

  厂保卫科的曹致波也是"落实政策办公室"的负责人。公螳螂似的瘦脸上,使他那瓶子底一样的近视镜显得特别的大,他瞪着眼睛逢人便说:"不是我们抓住老余的错误不放,在运动中没人对他施行'逼、供、信。'他的交代的材料都是他自己主动写的。是他自己主动在全厂大会上,向全厂广大职工们承认的。你能说他没有反动罪行?到现在他也没法否认自己的问题……。" 看来余金田比我的麻烦还大,谁叫他为了恢复党籍就胡乱承认"罪行",还不断"自我革命"、"深挖思想根源"。到如今一落实,他自己都抖落不清了。 一九七五年底我回厂已经两个多月了,全国人民快到清算"文革"的时候了。当我问余金田为什么不站出来反击时,这个当年的"老三八式干部"反倒悄声细语起来。难道是在纸糊的棺材里睡糊涂了?

  我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你那男子气呢?" 他回说:"我是个在组织的人,我虽然还没有恢复党籍,可我还是党的人哪。所以我的一切行动都要服从组织的安排。" 我终于明白了,好多老干部都是如此坐以待毙的。

  我是不论那一套,当时上级有明文规定,不准写大字报,我也豁出去了,运动中不是讲了嘛:在什么范围打成的"反革命"就在什么范围内"平反"嘛?既然没人为我召开个"平反大会",我就在厂内贴大字报,自己为自己"平反"。

  我继续为厂内的屈鬼们喊冤。也为吓的不敢说话的人们叫屈。

  直到一九七八年的秋天,我终于得到了彻底的"平反"。

  赶上了"拨乱反正"的年代。连五七年被打成的"右派"都翻了身,我才被剥夺政治生命十年整,有的"右派分子"忍辱含冤地在血色炼狱里熬了二十年。二十年呐!还是人的一生中最年轻的那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电器厂对我的"平反"是悄悄地进行的,当时我正在班上,武维基塞给了我一个信封,那是一份用打印蜡纸印的铅字文件:"中共电器厂党委关于对乔锦星同志的平反决定:

  1968年在林彪四人帮假左真右错误路线的影响下,乔锦星同志被错定为'现行反革命份子'遣送原籍。现经党委研究认为:给乔锦星同志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是错误的。运动中对乔锦星同志所做的一切组织处理和政治结论应一律取消。并决定予以彻低平反。有关材料不入档案,予以销毁。(公章)一九七八年九月十八日。"

  接着,厂团委也发了我一个小小的证件:"乔锦星同志于1964年12月1 日参加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现因超龄离团,发给此证,作为纪念。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电器厂委员会(公章)1975年10月30日。"

  我拿着这离团证书,感到很可笑。我在共产主义青年团里度过了十一年。而我的组织生活中,竟有九年是戴着"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过来的!

  解放了,终于解放了!而早已经麻木的我,丝毫没有欢悦的感觉。有些感觉灵敏的人,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当场就会脑溢血。有的人在这血雨腥风的十年间,身子骨儿硬硬朗朗的挺过来了,可当落实政策后,所有的病反而都一起显露出来了,我的继母在回京的第二天就死在了急救中心。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有承受能力,要承受得住痛苦,也要承受得住欢悦。

  尽管我说自己的感情已经麻木了,那是比较经历正常的人而言,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恶劣的环境已把我的神经末梢儿磨出了礓子,这些年的破坏性试验总算结束了。心灵的创伤不是一下就能痊愈的。   说心里话:直到五十岁那年,我还老做噩梦,在梦里我仍然痛苦地挣扎在上访中,惊醒时看看现实的四周,这才安心地重新睡下来。在一些小说里我常看到对梦境的描写,作家常把梦境写得那么美妙绚丽,而我从来也没做过美梦。我做的恶梦只有一个相同的场景──为逃避追赶,我拼命地奔跑,跑着跑着我竟离开了地面,像腾云驾雾般地逃离了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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