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刻 字

  同那在钢笔上刻字的人分手以后,"挣钱"二字就在我的头脑里再也抹不去了,我在工厂上班也是为了挣钱,没想到他上访也能挣钱,而且是那么潇洒自如。

  于是我就一直就盘算着:我能不能也干钢笔刻字的营生?不管这是个"磁饭碗"还是"泥饭碗"有个"饭碗"就有立足之力。总之,我不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无望的"上访"上。小田并不在意我的想法,直顾把我拉到颐和园的后山,说是要跟我商量件大事儿。

  我俩坐在山坡上,我倒真想听听她的见解。

  "咱俩成个家吧?"小田突然很冷静地说。

  由于我没有思想准备,她的直率令我吃惊,她的话引起了我对她的关注,她的体貌令我欣悦,她的诚恳令我信任,她的坚韧令我敬佩,她的大胆令我瞠目结舌。 在正常的年代,我没理由拒绝她。然而,无论什么年代,女人的想法总如梦幻,总是浪漫的,男人的想法却总是现实而又实际的。

  "我……我连自己活着都费劲。"我嘟囔着自己的苦衷。

  "我又不要你养活。"她冲我撇了撇嘴又兴冲冲地说"咱俩身体多棒!凭劳动还愁没饭吃?"

  "我是戴帽儿的四类份子,人家啥时侯想斗,就拉到台上斗一通。"

  "斗就斗呗!自当演了场戏,回到家咱还是俩口子。"

  我对她"演戏"的说法倒非常赞赏:本来,人生就是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别看那些正面角色在台上喷痰吐沫儿一本正经,卸了装也少不得干些个营营苟苟的肮脏事儿!只是我对自己目前的角色极不满意,本来是个"小生"的行当,却偏要我扮演小丑,要是正经演戏也能接受,而我的角色简直就是个"政治玩儿物"。

   这正是:  
           人生恰似戏剧场,
          是非黑白上下忙;
          一但收场罗鼓息,
          不知归宿在何方。

  小田说的"话糙理不糙":你对自己的角色不满意,回到家里找平衡,媳妇不在乎你白天扮演什么角色,夜里扮演两口子时认真一点儿就是了。不过我对她精心设计的乌托邦仍然有疑虑,就问她:"我们俩要是生了一大堆'狗崽子'怎么办?"

  "那就太棒啦!咱把他们养的象一群牛犊子一样。"小田随着自己浪漫的思绪一发不可收拾,似乎身边的山石都是自己生的小牛犊子,她深情地抚摸着光滑的山石说:"到时侯咱们到大西北去,把他们带到深山老林里,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咱们占山为王!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层无色、无味、无形、透明、绝缘的保护膜儿。人们根据周围的环境,随时随地改变着这层保护膜儿的厚度和形状,在外人面前,这层膜会自动的加厚,在亲人面前,这层膜会自动变薄。而这膜儿即使再薄,甚至两口子在发生性关系后都不会被弄破,可见它的坚韧程度。人与人不好打交道,关键就在这层膜上,要捅破这层膜儿的保护也是异想天开,因为这层膜是自然形成的,只有在人类社会消灭了差别,这层膜才会自动消失。

  消灭差别是绝对不可能的,请您想想:如果男女没了差别,成了同性人,那世界还有啥意思啊!再说了,这个世界就是靠着差别而存在的。如果没有上、下,左、右的差别,你自己也就不存在了。

  小田为了结缘,几乎抛弃了自己的保护膜儿。所以人们常说:落入爱河的女人变得更愚蠢,男人变得更聪明。所谓的愚蠢和聪明,是对个人的利害关系而言。我的态度与小田形成强烈的对照,对我来讲可说是处处设防了。本来,情男痴女,烈火干柴,性爱在即,而我却顾虑重重,这并不证明我是多么聪明或多么正经,其实是一种心里障碍、精神压抑。在"四类份子"的紧箍咒下如何谈情、如何说爱,的确是个新课题。

  除非为了泄欲,不惜孤注一掷。然而,政治冤案还没澄清,再加个男女关系问题,可就再也摘不清了。我相信恩格斯所说的:"在阶级社会中没有纯粹的性爱。"   我对小田说:"这事儿先放放,以后再说吧?"

  我接着自己的思路又胡思乱想了一通,越想越觉得钢笔刻字是个好营生,于是决定第二天自己再单独来一趟万寿山观摩观摩。   一大早儿我就到了颐和园,我像是在寻找走失的亲人到处学摸(寻觅),我了解到,在万寿山刻钢笔的竟有五、六个人,都是上访的。

  最后我又找到了那个瘦子,和他聊了聊,他叫贺睦,原是铝厂的工人。原本就爱舞文弄墨,也被打成了"思想反动的坏份子",因为上访没了饭辙,才偷学了刻字的手艺。

  当他知道我也是个"现行反革命份子"以后,也许是同病相怜吧,他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生意秘密"全盘地泄漏给我。

  我虽然给方小欧刻过图章,可那章料是象牙的,象牙章盖印时显得很硬实,刻制时却显得特别柔韧。况且,刻章是在平面上,还是坐着刻制,如果在又硬又脆的圆柱形钢笔杆上,一边走一边刻,而且要又快又好,没点真功夫还真的不行,尤其是拿这行当"饭碗"。

  笔管刻字原是"戴月轩毛笔店"的绝活,早在清代笔店制做的毛笔杆儿上都刻有毛笔的品种和店名。如小楷狼毫、大白云、小叶筋、长锋中楷、宜书宜画、蟹爪、云烟、兰竹、鹤颈、狼爪等等等等。因为毛笔多是竹子作杆儿,竹杆儿表面光滑,但有竖直的筋纹,所以刻笔管的刀法要轻竖重横,象在竹简上写隶书八分体一样,只要把握住横、撇的笔划,竖笔可随竹子筋纹自然找直。 在钢笔杆儿上刻字就困难多啦,钢笔杆儿多是硬塑料热压成型的,不但表面更光滑,而且没有竖筋纹。握刻刀的手,轻了刻不上,手重了,刻刀到处打滑。笔管刻字不但要求有书法基础,还要掌握刻笔管的特殊刀法。笔管字刻好后还要着色,"戴月轩"是用白、红、黑、绿等单色油漆,可根据笔的品种和笔管的色泽分别把不同的单色涂在品名、厂名的刻痕中的。

  在万寿山上搞钢笔刻字,根本没法带油漆。而且,见了顾客能快攻,见了警察又能快跑。刻好了字,如何上色呢?这帮刻字的流浪汉也有绝招儿,先把蜡烛温火化开,再拌上适量的铜金粉,一支金色的蜡笔就做好了。钢笔杆儿上刻好字,用金色蜡笔在刻痕中来回一蹭,再用手帕把多余的金粉擦掉,笔杆光溜溜,金字亮闪闪。

  刻字的内容:有革命口号,有旅游纪念,有诗情画意……,那钢笔经过艺术加工马上就变成了工艺品了。更绝的是那把自制的刻刀,找支一按就出头的圆珠笔,拆去笔芯换上同样长的自行车辐条,辐条头磨成刻刀状,不用时一按后钮,刻刀缩在圆珠笔的笔杆里,截到了生意,按一下后钮就能露出刀头儿来,用完再按一下后钮,刀头又能缩回去,携带很方便。

  我在万寿山考察了一整天,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告别了贺睦当我要下山时,突然发现小田竟在我的后面偷偷地跟着,我有点火儿了。

  "你在监视我?"

  "你干嘛总躲着我?我就那么讨厌?"

  "咳……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你怕我拖累你?其实,我会帮你忙的。"小田说着拉着我就往后山走去,"你看,我给你带饭来了。"后山的松堂已被封闭,四大部州和整个儿苏州街全是残垣断壁。后湖也已干枯,败叶在风中打着旋儿,一片荒凉和阴森,丝毫没有罗曼蒂克的感觉。

  在凉风中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小田拣来的剩饭,身子不停地打着冷颤。小田却像是烈火中烧,向我讲述她那优秀的适应能力和她憧憬的美妙未来。

  颐和园的后山不知不觉地被笼罩在夜色中,远处传来警卫的喊叫声:"静园啦!"我催促着小田赶快离开这里,她似乎是余兴未尽,仍在山石中跳来跳去,突然一束手电光照在她的身上。

  "你──。过来!"警卫向小田喊道:"怎么还不走?有证件吗?"

  一听这喊声我就觉的不对劲儿,我顺势爬上了一棵大树。警卫继续盘问着小田,眼瞅着她被人戴走了。

  警卫认定她还有同伙,晃动着手电筒四处搜寻着。

  看来我是走不掉了,浑身颤抖的更厉害了,为了不使自己从大树上掉下来,我死死地抱着树枝,再用腰带把自己牢牢地绑在上面。如果是在白天,游人一定会以为树上爬着一只大狗熊。在静静的寒夜里,我骑在树叉上,那形象也好不了哪儿去,可是为了逃脱追捕,一个动物的本能也就如此了,岂有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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