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寻 觅

  我虽受到了"群专"的定性,而我在村里得到的却是广大的同情,反而比在电器厂当"革命群众"还要自由。无论我到哪家,得到的关心比叮嘱还要多。于是我就乘机到处打听,谁家还有在运动中幸存下来的小说,得到消息我就求爷爷告奶奶地借来,农村的夜生活就是钻被窝儿,我趁万籁无声的乡间夜色,在那小小的磨棚里静心读书,真是一种独特的享受。

   有一天我在大力家串门儿时,发现他家窗前晒着个大葫芦。那葫芦的直径足有一尺多,葫芦瓢又瓷实,外型儿又好看。跟大力的母亲一说就送给我了。我回到小磨棚就忙起来了,我要自己动手做一只琵琶琴。我又是锯又是刨,没有桐木板就用白松代替,没有校音器就用口琴校音,整整忙一个星期,终于做成了一把琴。我看谁家打家具,就借光把琴刷了一层清漆,到了晚上我就跑到湖边,叮叮咚咚地弹上一曲,哪清脆的琴声在湖面荡漾,别有一番情趣。

  自制的这把琴只能叫做土琵琶,琴箱是用大葫芦锯成两半, 我把半个葫芦瓢做琴箱,另一半又还给大力的母亲,让她当水瓢用了。琴面是拆了个白松板的旧木箱,刨成薄木片。再用牛皮膘胶把半个葫芦和木片粘在一起做成共鸣箱,琴杆儿是用水曲柳雕成的。琴弦轴是付旧板胡上凑的,品位是用废毛笔的竹杆劈开,凭耳朵调音把音阶定出来的。琵琶都是四根弦,自己做的土,才三根弦有点象柳琴,但音色比柳琴浑厚比阮琴清脆。每当夜色降临就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真让人心旷神怡。这时,童年的伙伴拿着笛子、二胡、笙来到我的身边。

  童年时代在家乡所受到的音乐熏陶,如今在我的身上死灰复燃。在部队我就是个文艺骨干,在工厂我又参加过大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当了"四类"我又拉起了地下小乐队,简直是不可思议,人家贫下中农都不怕犯"立场问题",我还怕什么? 大家聚在一起,到来我家的大门口儿,尽情地一曲乐声交流着内心的乡情和童年的友谊。反正大家弹奏的都是最流行的革命歌曲,也不犯禁,我们在路边的大树下尽情地联奏,远处不时传来姑娘们随曲哼唱着歌词……。

  姑娘们的歌声时隐时现:"谁不说咱家乡美,得儿吆依吆……。"

  这真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也!"

  村里的农活几乎我全会。扶耠子、耪地、拔麦子、脱坯……。不愧父老乡亲夸我是个好劳力。唯一的不足就是我不会搞副业。

  白石山有两大副业,这副产品都是用来扫东西的:一宗是通猪毛,二宗是刨笤帚。通猪毛是把又脏又乱的猪毛,经过十几道工序理成做刷子用的原料。因为工序多不能每户独立生产,所以由大队集体组织。我没学过,所以不会。

  再有就是刨笤帚。这项副业可以产、供、销独立运作。先从外村买来黏高粱穗,用铁片把空高梁壳子刨掉。然后用铅丝分层把浸湿的高粱穗编起来。编好各式各样的炊箸、笤帚到集市上卖。 手巧的人能把炕笤帚编成龙虾型。我虽然也看会了,但是没有本钱还是干不成。其实真正的原因还是政策问题:首先,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依靠对象。可靠的核心就在于一个"贫"字,如果农民富了就必然产生资本,所以要把一切至富的路都得堵死,才能制止"资本主义"的发展,这就是当时的理论根据。

  在农村人人都要夹着尾巴过活,否则一露资本主义尾巴,就会马上被割掉。然而,人不能光吃粮食,还有油盐酱醋呢?花钱也不能光是"扣鸡屁股"呀?后来连养鸡也算是"资本主义"了。

  广大干部们也要食人间烟火呀!这又存在着掌握政策的问题。究竟割谁,割多少,怎么割?而且这"资本主义"像韭菜一样割了长,长了割,一个要割,一个反割。归根结底还是总政策问题,在这种环境下我只能观望,要是我再掺合进去,上面就会借口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最后大家都倒霉。

  国家规定:在农村生产队无论收成多好,产量多高,每个知识青年每年分得毛粮五百二十八斤,这真是令人特别羡慕的数字。当地农民每年分得毛粮是超不过四百斤的,所谓毛粮就是带皮的粮食。如:棒子粒儿、麦子粒儿、谷子粒儿……。毛粮去了皮儿,合不到一人一天一斤的实粮。

  无论大人孩子统统按此标准分配,只要在秋后分粮之前生下一个小孩儿,就能分到一份口粮。于是,农民就想尽办法多生孩子,并计划着要在分粮之前生。妇女们骄傲地流传着:"劳动一年,不如在炕上一闲。"这种即平均又统一的"大锅饭"粮食政策,使得中国的人口在"文革"中得以无节制地泛滥,以至后来又矫枉过正,农村又搞土政策,生过一个孩的无论多大年龄都要做手术。的确,一个快散了架的汽车,只能忽左忽右不断地打方向盘。

  分到毛粮后,棒子粒儿的脐儿也就是胚胎部分要和皮一起去掉,这就又伤耗了一部分,剩下的才是棒子碴儿和棒子面儿。我既没有自留地种些蔬菜以充副食,又没有副业挣钱以买油、盐、酱、醋,更谈不上吃肉了。肚里没油水,一年的口粮用不了半年就被我啃光了。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另谋生路。村里人都知道我的处境,每当公社有挖河的任务就让我参加,为的是多挣一些口粮。挖河在农村是最累的活儿,直径一米的柳条筐装满土,足有四百斤,两个人要一口气抬到四、五米高的坡顶,一天下来全身象散了架。虽然很累,却能填饱肚子。然而挖河是季节性的土方工程,最多干一个多月,工程报竣又没了饭辙。在农村只有卖力气干农活儿才算正道儿,就连当瓦、木工匠耍手艺都算"不务正业"。

  我想,既然"马、列主义"是无产阶级求解放的真理,我已经是个完全彻底的无产者了,我要吃透"马、列"以求彻底解放,于是我就天天夜里啃书本,跟别人借粮食不容易,借精神上的粮食还是好解决的,我托村里的小学老师,借来了大部头的"马、列著作",我如饥似渴地大啃大嚼起来。通读过后,虽然我没找到如何"平反"的办法,但我弄懂了一个极简单的真理:人的首要问题是吃、穿、住,然后才是政治、文化、法律、艺术……。我不能白学,我要首先解决"吃"的问题!

  农村生产队分我一年的口粮,也就只够我吃半年的。革命群众有自留地,还有"返销粮",再不济还有"救济粮"。我是"四类分子"谁敢明目彰胆地救济我呀?生产队长和他的哥哥大力,见我为了填胞肚子整天搭勒着脑袋,就劝我:"一个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要是没家拖累,早就闯关东去了。在东北大片的庄稼,收秋贼糙砬,靠'拾秋'也够一年吃的了。还有林场,只要有力气,也不问你身分,只要恳干就给钱!"

  这倒是条路!我正要去东北见小欧一面呢,自从我俩被现实生离以后,还没有通过一封信,双方都是下落不明,我不想拖累她,使她为我耽误了青春,我要当面告诉她,要她不要再等我。如果她已经搞上了对象,我会大大地减轻自己的感情负担。

  说走就走!我也学着知青样子扒火车,无论货车客车有啥车上啥车,查到我反正身上没钱,轰下去就再上第二辆。当时我扒火车去东北,主要的是想再能看一眼方小欧,然后就进深山老林去伐木。我听说方小欧在建三江生产兵团,这要先到长春再经哈尔滨直奔佳木斯。佳木斯就是个林业城市,到了那里就离方小欧不远了。 在路经我弟弟插队的吉林省时,可把我弟弟吓的不轻,我问他当地的情况,他说县大狱跑了几个犯人,现在正大搜捕,劝我赶紧离开。

  我又返回火车站准备去黑龙江。到哈尔滨倒车时,在车站候车室里,正好碰到建三江兵团的三个女战士。我跟她们"套磁"说:"咱们是老乡。我的朋友是女十五中毕业的,她叫方小欧。现在失去了联系,想打听一下她的情况。"她们也是建三江兵团的战士,她们问我方小欧是那个团的,我说不知道。她们回答也是不知道,我非常扫兴地离开了她们。

  "嗨!"忽然,其中有位女同学叫住我"想起来了!我的同学认识方小欧。"

  "太好了。"听了这话我像有了一线希望。

  "方小欧是不是长的挺漂亮?"她见我点头就又问。"方小欧是不是挺老实。"

  "这么说你见过她?"我激动地问。

  "没……"见我懊丧地垂下头,她又不紧不慢地说"可是,听我同学说,方小欧和她的男朋友在一个连里。没听说别的地方还有男朋友……。"

  听到这消息,我心里真像东三省的冰天雪地,我一下子就冻僵了。 小欧在的连队里是有个当文书的小伙子,也的确正在热列地追求着她,而小伙总是得不到肯定地回答。小欧只是非常明确地对他说:"我在等着我哥的消息,如果你有耐心就安心地等吧。" "你哥?大概是情郎哥吧?" "是又怎么样?"小欧索性坦率地说:"他是我突然失踪的男朋友,什么时候得到了他的消息,我再答复你。" 痴情的小伙子就耐心地等待着,这是个吉凶难卜而又非常遥远的等待,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个非常残酷的等待。

  我对方小欧的消息也只是听说的,虽然没法落实,但是我的情绪已经落到了底。我感到自己竟如此冒冒失失地想去见她,这是多么自私。就是见到了她,我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只能是痛苦!即使我只是偷偷地在远处见她一眼。我又能得到什么?精神上的安慰和鼓励?

  一个男子汉,如果靠一个比他更弱的女子来支撑,只能证明这个弱男人永远不会有出息。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是人的思想会跟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不要说方小欧在新环境下的变化。就说我自己,听了方小欧的消息后,思想都会产生巨大的变化。   听到小欧的消息后,我突然决定往回走,何必要去躲进深山老林?何必要逃避现实?人生就要"行千里路,读万卷书。"而真正有用的书都是没字的,我的座右铭只有两句话"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每个人都是本没字的书,每件事都是本没字的书。西天取经本无字,世人追俗自扰之。我不能自己给自己划个圈儿,拴个套儿,亦步亦趋地活着。对!我要四海为家,到处流浪,趁此机会走遍全国!

  一九七二年我从东北往回走,四月十六日路过秦皇岛。我站在茫茫的大海边,想起古代的曹操和现代的毛泽东都在这里留下了千古名句。

  当然不能和伟人相比,我虽是个凡人,到了这里,难道就不能也作一诗以咏夙志吗?于是我有感就发,自比礁石,苦难为潮,杂念如沙,信念为天。我面朝大海,放声朗诵:

            赤礁迎风立,
           碧潮日夜摧。
           黄沙逐浪去,
           兰天永相随。

  我怎么也没想到,就在我正对着大海吼叫时,堂妹也到了秦皇岛的姨家。她的病只能远离原来的环境静心疗养,她每天都坚持海水浴、日光浴,在北京她一犯病就光着身子满街跑。到了秦皇岛天天让她在沙滩跑,到海水里闹……。每到了晚上就叫她独自读书,连收音机也不叫她听。

  她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就这样,堂妹病情竟奇迹般地渐渐好转了,大学"复课"时,她是班里功课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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