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女 杰

  到了北京我也没去"上访接待站",先去了我的徒弟闻真的家。闻真的母亲见了我只是默默地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闻真的哥哥从来不大声说话,但他的每句话都像板上钉钉:"你离开了电器厂,算是拣了一条命。你们厂已经揪出二百一十四个'516分子'了,也许你还不知道,电器厂正在通辑你。"

  "我是从农村跑出来的,真没想到有这么严重。"我急切地问"闻真怎么样了?"

  "我弟弟已经被逼死了……。"

  "为什么?!"

  "公安医院虽然救活了闻真的命,可是落了个残废,连自理都困难。这次,电器厂楞说他参加了'516反革命集团',硬逼他回厂接受批斗。我偷偷把闻真送到东北的姨家。厂革委会通过'内查外调',又派人去东北抓他……"

  "抓到了?"

  "没有,我弟弟听到信儿就跑了。东北的冰天雪地,一个残废人根本没法活。在一个废机井棚子里,他活活地冻死了,死的时后他紧紧地抱着一本俄文书,我们掰都掰不开,原来是一本小说……。"

  我知道那本书,我见闻真经常看,魏霞也看过,那是一本俄文原版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虽然经历过面对死亡的挣扎,可我有一个强壮的体魄,而闻真拖着被打残的身体,怎么能经得起如此追逼?我愤懑地追问大哥:"为什么不替闻真申冤?"

  "你先看看这个再谈的申冤事儿吧。"闻和说着递给我一张传单一样的印刷品。

  我接过一看上面印着我的一张二寸大照片,排版很精美印得又很清楚,我端详着这照片,最时髦的"征婚广告"也就是这个水平,再读下文我可就泄气了。

  "通缉令:在逃犯乔锦星,男,现年二十六岁,该犯系戴帽现行反革命份子,并遣返回乡。该犯不思悔改,拒不接受劳动改造,继续参与'516反革命集团'的反革命活动,并于今年二月份畏罪潜逃。该犯特征:身高一米七八,五官端正,肤色略黑,北京口音。如有发现该犯者请立即通报本单位,知情不报者与该犯同罪!

                北京电器厂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一年二月二十五日"

  看了发通缉令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可能人们早已把它淡忘。没想到闻和还保留着这张"通缉令",我问他:"你们上访了吗?"

  "我到处都访啦。谁管呀!"

  "上告都不管,不上告更没人管。跟他们拼了!"我猛地起身,忽感脚下钻心的疼。

  闻和见我高声怒言,赶紧站起来,看看外面有没有人偷听。

  我脱下鞋一看,脚掌上满是血泡。闻真的母亲帮我打盆热水要我烫烫脚。啊,好舒服!为了明天能去电器厂和他们理论,我得先把脚治好,我向闻真的母亲要了个缝衣针,照准血泡猛地刺去。 闻真的母亲特地为我端上来热腾腾的饭菜,我也顾不上客气了,一边听闻和的讲述,一边狼吞虎咽地填饱肚子。

  闻和看的古书比我多,他一板一眼地对我说:"诸葛亮有诗道: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劳碌碌……。我不懂政治,就知道下棋。棋道曰:彼重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

  看来人生犹如搏棋:彼重我寡,一步失招儿,满盘皆输哇!可下一步我该怎么走呢?

  小小的电器厂拢共才有六、七百个职工,竟整出二百多个"516分子",这么多"反革命"其比例已经达到百分之二、三十,这里明显是有问题。起码这不符合政治斗争对象的百分比。我坚信这些人是无罪的,除了共青团我从来就没有参加过任何政治组织,更不要说小集团,就是电器厂有"516集团分子"斗争的打击对像也不该这么多!尤其是魏霞,从运动一开始她就抱着一本俄文书,也许这姑娘有点儿内向,每次我讲团课,她总是躲在角落里,来了运动她也是躲开人群远远的。

  姑娘魏霞是和闻真同年进厂的中专毕业生。闻真是男四中金质奖章获得者,他那渊博的知识、广泛的兴趣深得姑娘的崇敬。尤其是闻真那一口流利的俄语更让人敬佩。他学外语的绝窍就是啃原版小说,他能用俄语大段大段地朗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

  魏霞静静地听闻真大声朗诵,慷慨激昂,令人振奋。当闻真被打残转到公安医院期间,魏霞经常去探望闻真。这对闻真在精神上无疑是巨大的安慰。

  闻真出院后身体残废得自理都困难,但魏霞仍然信心十足,要他以奥斯托洛夫斯基的妻子为榜样,鼓励闻真战胜病魔。

  厂革委会逼着闻真接受批斗。大哥闻和只好出主意把弟弟偷偷地藏到东北的姨家。

   第二天, 闻真没到厂子来,专案组就追问魏霞,回说不知道。 厂专案组马上成立"魏霞专案"。当天夜里厂革委会派人悄悄溜到魏霞的家,跳墙过去把魏霞抓到厂内。

  魏霞被专案组一直审到后半夜,每问一句就用炉子通条打魏霞一下,而魏霞始终就三 个字:"不知道。"

  其实闻真是魏霞亲自送上火车的,临上车时魏霞把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递给了闻真,那是一本原版俄文小说,那是一本自从两人相识以后就寸不不离的书。

  魏霞要学外语,闻直就用这本书做教材,闻直一句一句地读,魏霞一句一句地听,闻直一句一句地教,魏霞一句一句地学,一本厚厚的俄文小说,两个人读了一边又一遍,封面的图案都快磨没了,魏霞用牛皮纸重新做了个封面,又把图案拓下来精心地画在新封面上,闻真惊喜地抚摸着封面,更加爱不释手,这本书是两个年轻人的纽带,是两个人共同的信物。

  闻直接过小说,双手捧着书把它贴在脸上,那书似乎就是魏霞那温暖的纤手,闻真依依不舍地又把书交给了魏霞:"这书还是你拿着吧,学好外语,……将来一定会有用的。"

  魏霞接过书,封面上的保尔骑着战马,挥着战刀,闻真的脸庞和保尔十分相像。她在保尔的脸上深深地印了一个吻,然后又把书递给了闻真说:"还是让他陪伴你吧,看到这书你在外面就不会感到孤独……。"

  闻真双手接过书,把它紧紧地揣在怀里,火车开动了,闻真把书抱得更紧了……。

  魏霞被凶手抓住一把短发,把她那娇嫩的脸拉到炉子上烤,魏霞脸上的汗珠滴在煤火上,冒起一股股烟灰,姑娘被烤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仍然不改口。   她的棉衣被扒掉,又被推到雪地里……。

  姑娘的白嫩肌肤被冻僵了,她像一座白玉的石雕,凝立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惨白的月光照在她那凝结的泪珠上,一闪一闪的……。

  魏霞双手抱肩默默地祈祷着:"闻真啊,闻真──。你,一定要……挺…住哇……。"

  魏霞觉得的心里的冰冷比身体更冰冷,姑娘被冻得全身颤抖着,她的上下牙齿更是抖的"嗒、嗒……"响。

  她默念着:"闻真……你要……想尽办法……躲过去。……扛过去!……。"

  魏霞又被叫进去,又在火炉上烤,仍然不说,就再把她推到雪地里。

  魏霞被返返复复地折磨,可就是不说,最后,审案子的人叫姑娘穿好衣服恶狠狠地说:"滚回去吧!"

  魏霞也不管专案组耍什么阴谋。无非是想跟踪她抓住闻真。夜半的天空黑洞洞的,月亮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寒风裹着冰雪抽打着行人,刮的电线"嗷、嗷──"乱叫,街上的末班公共汽车车早就停了,魏霞艰难的向自己的家一步一锒伧地走去。

  魏霞仰望着夜空心中默默地呼唤:"天哪。……如果真有上帝……就请你来救救我们吧………"她真想去找闻真的母亲,趴在亲人的怀里放声痛哭一场。

  魏霞终于见到了闻真,而高声朗诵俄语的闻真再也不见了,姑娘见到的只是闻真的骨灰盒,还有那本俄文版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姑娘的泪水象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在冰冷的骨灰盒上。

  "闺女……你就……放声地……哭一回吧……。"闻真的母亲理解魏霞的心境:"哭吧……,我的好闺女……别……憋坏了身子啊……。"   两个人抱在一起,谁也没哭出声来。

  车间召开批斗会,批判谭魏霞的反动立场。先是全场高呼:"打倒反革命份子闻真!"、"反革命闻真罪有应得!"、"魏霞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口号过后有人站出来发言:"魏霞,你听着!反革命分子闻真死了,你为什么给他送葬?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说!"  

  "快说!"

  "老实交代!"

  又是一阵口号。

  魏霞猛的抬起头,姑娘本来就很白净的面庞,更加惨白了,魏霞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欲说又止。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大家都想听听姑娘的交代。

  突然,魏霞拼力大呼:"我说!"

  大家被这突然的喊声吓了一跳。

  "闻真,是我的未婚夫。"姑娘铿锵有力大声喊道;"我生是闻家的人,死是闻家的鬼!"

  全场震惊了,魏霞的喊声在会场上回响,回响……。在座的人个各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闻真啊,闻真!你的在天之灵听到了吗?你该以魏霞而感到骄傲!

  有人尴尬地低下了头,有人悄悄了退场,人们议论纷纷,批斗会不得不草草收兵。

  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在"破四旧,立四新"的大潮中,一个未婚的姑娘,竟敢在大厅广众之下宣扬"封建意识",真是胆大包天!

  魏霞呀,魏霞,你知道吗?厂里有那么多人都在默默地敬佩着你这个文弱的姑娘,大家都认可了你的"封建礼教"。善哉!善哉! 闻真死后魏霞真象侍奉婆母一样照料老人。闻和在与厂方交涉闻真的后事时,了解到魏霞挨斗的情况,闻和大为震惊。

  闻和把魏霞的事告知母亲,闻和的母亲立刻把魏霞叫到身边。

  "闺女呀,你可不能这么守一辈子啊!"母亲拉着魏霞的手说"你也不小了,找个人儿结婚吧?妈把你当作亲闺女,嫁妆我包了。"

  "妈。我当着众人发的誓。……离开这个家我过不安稳。"

  母亲捧起姑娘满是泪水的脸哭着说:"妈跟你商量个事儿:我这辈子没闺女……可我有五个儿子……你要是不嫌弃……随你挑个吧。"

  "妈,您的心思我理解。"魏霞扑在母亲怀里"过些日子,再说吧……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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