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批 斗

 一九六九年十月,全国都在搞"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 我还在区工会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排演"革命样板戏"。我们电器厂却把我当作"阶级敌人"第一个被"清理"出来的。

  铺天盖地的大标语写的全是:"打倒现行反革命份子乔锦星!"其声势之浩大超过历次运动。当天我就被"革命群众"从宿舍揪出来,关进了厂内自制的小牢房里。

  这间私设的单人牢房是个南房的前廊改建的,如同封阳台一样,只是三面砌了墙,一面留门窗。小牢房不足四平方米,门窗上钉满了钢板冲压的下脚料。小牢房的对面就是华安寺的大殿。

  电器厂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揪斗"阶级敌人",几乎快要转产了,而且产量高,品种也齐全。全厂的揪斗大会上我是展出的重要产品。两个棒小伙子一边一个站在我身边,他俩一手攥住我的腕子,一手抓住我的肩头。只要场上喊口号,他俩就一起往下按我的肩头,同时向上扬我的腕子。那形象尤如一架后掠翅喷气式战斗机在向下俯冲。我像被人任意摆弄的玩偶,我觉得这些人是当着众人的面在耍笑我,像是在反复地扒光我的衣服。反正方小欧也不在现场,随他们玩儿吧!

  开始我还能认真听听批判发言。听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新鲜玩艺儿。还是以前大字报上的陈词滥调。

  我心想:公安局都没给我定什么性,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无非是又是老一套,把我当成垫脚石给你们往上爬。随你们斗吧。 可是,不一会儿,我的汗珠就从胸前往下淌,汗流淌进鼻子里、眼睛里,咸咸的、酸酸的……。两条大腿的汗水一直流到鞋子里。两条腿也开始哆嗦了,直到脑袋发涨眼冒金星身子向前坠去时,才被揪斗的人猛地掀起来。脑子里的血又一下子落到脚后跟,象是灵魂脱了窍,我晃了晃又醒了过来。凭着我健壮的体力,我还能坚持得住。 真难为那帮挨斗的大干部和知识多的老家伙们了,他们不是也得这么熬着吗?这真是"环球同此凉热!"了。

  批斗会胜利结束。我又被关进小牢房。"看守"怕我跑掉,要我脱下鞋子,解下腰带,并交出钱包儿。交出腰带和鞋子我没犹豫,交钱包可不行。那里虽然没有钱,可有方小欧的照片在里面啊!如果他们发现我怀里天天揣着方小欧的照片,岂不连累了她……。   我拿出钱包儿,迅速地把照片放进嘴里,看守大叫:"张嘴,快张嘴!"。

  我一口把方小欧吞进肚子,然后张大嘴巴。

  "是不是密电码?"

  "……………"

  "军管会""革委会""专案组"的领导们把我叫到办公室谈话,实际上是三堂会审。这办公室乃是"华安禅林"的大殿,在这大殿里我曾被"红卫兵"毒打过。似乎我上辈子欠过这寺庙一笔孽债,时至今日还一次次在这大殿里逼我。军代表是个四川人,五短身材,胡子连腮,眼露凶光。他不姓阎,而姓罗。他为啥也选这么个阎罗殿来审我?还问我有什么想法,刚才的想法我能说吗?我心想:说出来你敢当场毙了我。室内死一般的寂静,我低头寻找上次挨打的血迹。"革委会"主任翁青川人称"老狐狸",副主任何祥还有"专案组"的曹致波、武维基,五位判官轮番审问,我已下定决心一言不发。

  他们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里一幕幕回忆起自己的一生。祖上的事我不甚了解,可从我爷爷那辈儿到我这辈儿,全家老少没有任何人与人为敌,从来是与人为善。就我个人来说虽算不上大好人,可也不能算是坏人。

  我刚刚二十岁,在我的心目中没把任何人当作敌人。可为什么会有人躲在暗地里总想把我整死?这人究竟是谁?难道这是上帝的安排吗?不是说善有善报吗?为什么我还会受此折磨?尤其是两位新来的"军代表"难到他们也想在我的身上捞点儿政治资本?难到我的命运就是永远给别人当块"垫脚石"吗?我越想越委屈,不知不觉泪如雨下。

  当众哭者非真情,泪珠遮目心里明。人生只有两次才是真哭,一次是刚生下来时,因为他不愿接受生后的苦难而嚎啕。还有一次是在临死时又不舍得人世的情结而无声的缀泣。唉──人啊,永远是生活在复杂的矛盾中。我只管自顾乱想,决定一言不发,面对虎狼,有什么可说的?说了又有什么用?

  "军管会"、"革委会"、"专案组"三堂会审,一个多小时了,武维基是负责记录的,我一言不发,他的笔一个字也没写成。   我了解他,武维基是再次"反戈一击"到了"专案组"的,《乔锦星反动言论一百例》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对审问者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蹲过炮局监狱,各种场面都经历过了,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他们对我的一言不发无可柰何,只好又把我关进了私设的小牢房里。

  第二个被揪出来的就是"三反份子余金田",罪行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那罪名当场枪毙足有富余。余金田这位"三八式"的老干部,竟落得如此结局。"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有过一点历史常识的人都会了解:历朝历代,只要一失意你就是开国元勋,搜肠刮肚也要给你找个"罪名",叫你永世不得翻身。"鸟将尽,弓将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就是中国的历史。

  "文化大革命运动"叫我亲身体验了中国历史的重演。而且演的是那么彻底、那么全面、那么深刻、那么高超。怪不得在中国搞政治的人都那么爱看中国历代的古书。

  我俩先后被"揪"出来,都关这不足四平米的小牢房。关我一个人的时侯正好能躺下,自从余金田又被关进来,这小牢房就像罐头一样了,尤其是到了中午俩个人的臭汗熏的人喘不过气来。

  余金田几乎是天天爬在门槛的缝隙上,以至不被熏死。

  此时电器厂的产量也真高,两、三天就生产一个"阶级敌人"。

  "清理阶级队伍"的"任务单"再继续下的话,电器厂必需盖新厂房了。

  大概国家还没有扩建资金,于是,余金田在小牢房里只押了两天,就被放回家由群众监管,这间小牢房就又由我一个人享用了。  有过蹲大狱的经验,我尽量不去想那些自哀自怜的事。但是大狱里有狱友可以交流:大流氓大谈拍婆子的经验,小佛爷大讲出货的技巧……。如果自己没有点免疫力,说不定出狱后我也去体验体验。

  还别说,他们那"钻木取火"的本领我当场就尝试过了。我也学他们的样子,从被套里揪出一绺棉花,然后压在布鞋底子下在用力搓。不一会就冒出了糊味儿,赶紧拿起焦糊的棉卷悠着劲儿吹,着了!有人拿出从厕所里拣来的烟屁,卷成大炮,点着了轮流吸……。

  可是在这小单间里,没有第二个人,只有孤独的恐惧。我只能用背诵唐诗、宋词来驱赶精神的分裂。四处死一样的寂静,在炮局监狱还有大杨树和那在树上惨叫的知了陪伴,这里死寂无声。透过钢板冲压下脚料钉死的窗子,我只看到院子中央的大槐树。 槐乃鬼字旁,肯定与鬼有关。我看到了,看到鬼了!华安寺的冤鬼们都没得到超渡,树冠下一只只扭动着身躯的"吊死鬼"悬在半空。银丝就是它们吐出的长舌,肉乎乎的体态在半空中垂死的挣扎……。

  "哐──!"的一声,牢房门突然又被打开了。一个满面血污的人被塞进牢房。他那魁梧的身躯卷缩在角落里,燥热的天气不一会儿就使这四平方米的小牢房臭气满屋。我隔窗向外看了看没看守,就凑过去,想给那人擦擦脸。他猛地扬起胳膊遮着脸对我说:"师傅,我对不起你,可我从来没揭发过你。" 他一说话我才发现,这人原来是我的另一个徒弟蒋学伟。我大惑不解:"你怎么也被清出来了?"

  听蒋学伟的解释我才知道:他父亲原是国民党将领,解放时逃往台湾。他母亲一人靠教书把他抚养大,因而他对母亲非常孝顺。运动一开始见我被整,就当即与师傅"划清界线"以求对方保护。派性不但保护了他,也保护了他的母亲。"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是上级派"军事管制委员会"来搞的。历次运动从来是先"大胆设想",然后再"细心考证"搜集所有材料,以证明"革命路线"的伟大、光荣和正确。

  当专案组找到蒋学伟要他揭发我的问题时,他竟是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要说也是,平常师徒俩海阔天空、湖侃山聊,怎能没发现点儿蛛丝蚂迹?蒋被折腾来折腾去还是轧不出东西来。于是,借口蒋的父亲在台湾的问题把他和我关在一起,这也是给他最后的一次机会,争取有个立功的表现。

  我非常想知道这很受我赏识的徒弟,其内心的真实思想,就问他:"咱俩没有任何个人成见,为什么运动一开始你就站在对立面?"   蒋学伟毕竟是男四中金质奖章获得者。他决不会人云亦云地跟着瞎起哄,站在我的对立面必有他的道理。蒋学伟象忏悔一样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你虽然是我的师傅,可你才比我大两岁。你我都没经历过政治运动。可咱厂的老工人经历过,咱厂的党员干部们大都经历过。你师傅经历过,我母亲也经历过。

  我母亲对我说:什么叫跟着共产党走?每个干部都把自己当做党的化身,你的观点跟他不一致就是反党。皇上的话就是金口玉言,敢说半个不字就是死罪。

  现在让你大鸣大放大辩论是为了'引蛇出洞'。五七年向党交心的材料,就是对你审判的证据。'右派'的帽子是你自己戴上的。   党说百分之九十五是好人,有的单位就按这个比例凑出这百分之五来交差,有的单位还动员老同志自报奋勇去充数,答应人家后事由大家担着,真的打成'右派份子'以后,那就全党共诛之全民共讨之了。谁敢翻案就是右倾机会主义份子。 这次运动一来,大家都以"反右"的经验找替死鬼儿,你竟送上门儿来,有了余厂长再加上你,是个多好的靶子,"反党"必定有"集团",我再不离你远一点儿,我也会一锅儿烩的。

  我从来就没见过我父亲。我母亲也没和父亲联系过。可就凭这点亲属关系,谁也不会相信我们是忠于共产党的人。我们不但要夹着尾巴,甚至得缩着脑袋过日子。"

  牢房太闷了,蒋学伟喘了口气,他把身子靠在门缝儿上作着深呼吸。我低着头思考着他的论点。和余金田关在一起的时侯,我俩相对无言。蒋学伟关进来,却和我无话不说,他喘足了气,继续对我讲:"这年头,在全中国随便拉出个人来。先枪毙,然后再搜集他的材料,保证他的罪名成立!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一个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架不住'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槌'呀……。

  我们都想做个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可是老百姓想的是实际生活,跟你站在一起,你又不能给人家开工资。老百姓靠工资吃饭,可不是:谁有权给他开工资,他就站在谁一边呗。学生敢造反是他们没扣工资的后顾之忧。可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两手空空的造反又能造出个什么来呀。这回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军管会一来学生全没戏了。军管会到了咱们厂,只能依靠党、团员开展工作。整你的人,大部分都是党、团员,一恢复党组织生活,组织内部举手通过决议。你连党员都不是。谁替你说话?我妈早就嘱咐我,法不责众,哪边人多,站在哪边。宁肯当墙头草,不当出头橼子。"

  "可你也没保住自己呀?"我故意戳他的心窝子。

  蒋学伟低下头,脸上一片阴云,沉了会儿他又说:"这个社会太复杂了,'成者为王,败者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只能认命。其实是我妈先出的事儿,算是'反属'、'特务嫌疑'。这下咱厂可又找到个现成的靶子,那会轻易地放过我。我父亲又在台湾,我是正牌儿的'狗崽子',我又是你这个'现行反革命'的徒弟,甭说诛连九族,一族都有我的份儿。尤其是咱俩的师徒关系,我就是混身都长满了嘴也说不清啊。……人要是落到个阶下之囚的下场,就算是全完了,连一点起码的人性也甭指望了……。"

  蒋学伟不愧是男四中的高材生,他的脑子里竟深藏着这么多玩艺儿,我怎么就没他那么清醒?看来我的"政治"水平连个高中毕业生都不如,还在团支部里搞什么"政治思想工作"呢,屁!我都搞进了监狱,还不如我的徒弟这么成熟。可不能小看了年轻人,尤其是有文化的人,他们也许貌不出重,可头脑里一点儿也不简单! 蒋学伟跟我悄悄地整侃了一夜,我尽量少说为佳。俗话讲"一字入宫门",大堂之上一字之差就能定个死罪。多重的官司,你只要能扛得住,上刑不开口,下狱不签字,谁也没法定罪。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蒋学伟一起被绑了起来,拉出厂门,走了百十米就到了华安大楼的厂宿舍,一上楼我就明白了,一定是拉我俩去"过堂",私设公堂的事我已司空见惯了,这种小场面更无所谓了。

  电器厂的宿舍是一座筒子楼,筒子两旁是一间一间的大间宿舍,据说这座楼房原是五八年盖的第一座十多层的"共产主义样板楼",后来因为远大理想没实现就改成居民楼了,盖楼时占了电器厂的地,于是就分了一个角当了厂宿舍,我进厂后就住进了"共产主义大楼",提前尝尝共产主义的味道。

  这座筒子尽头是阳台,蒋学伟的母亲也被揪到厂里来了,就关在大楼宿舍里,把蒋学伟押来大概是要对质的。但把我也押来干什么?难道昨晚的谈话被录了音?

  我俩被反绑着,蒋在前我在后。眼看就到顶层了,蒋学伟突然挣脱押送他的人,猛地向阳台冲去。只听一声惨叫,蒋学伟头朝下就跳下楼去……。

  刚刚二十出头岁的蒋学伟就这样摔散了架。母亲抱着血肉模糊的儿子泣不成声。二十年来,母亲的精神支柱就如此毁于一旦。   押送我的人赶紧拉住着我,又把我押送回私设的小牢房里。

  全厂开大会,口号震天响:"反革命份子蒋学伟罪该万死!"、"自绝人民自绝党,死有余辜!"。 我终于明白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道理。蒋学伟临死前对我说了一宿话,在这之前,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在厂里的人为什么竟往死里整我。就连刚来的军代表也"为虎作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蒋学伟死后,我从回忆他的夜话中才使我茅塞顿开。而这些警世的道理竟是我的徒弟教导了我。惭愧,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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