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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弦悠悠》

(短篇小说)

 

——“小说者,街头巷语也。”此文乃以极其陈旧的写作手法,叙述了一段极其陈旧的爱情故事!

 

     沃三儿的外号叫“沃大能耐”。因为全村儿的男女老少都只叫他的外号,所以他的真名大号早就被大伙儿全都忘了。沃三儿高高的个子膀大腰圆,虽然五官端正,却长的弯眉凤眼,简直是男人女相。那时的男人们早已经剪掉了极易被主子抓住的辫子。村里的大老爷们儿都剃着光头,唯独沃三儿长发背头油黑锃亮,满头墨发像被牛儿舔过似的顺溜。再看他的穿戴:上身是件对襟团纹“花丝葛”短衫,下身总是无冬立夏地穿着一条黑色丝绸灯笼裤,脚踏着一双千层底、礼服呢面的云头鞋。沃三儿的打扮整个儿是一个少爷公子。

    那时虽然也有“革命”的说法,但内容却是很单一的——专指“推翻政权”,不如现在,什么样的命都可以革的。如果那时也有“阶级分析” 或“土地革命”,果真要划分“成分”的话,使劲把他家往上拉,也就是个“中农”。 农村的成分可分为:地主、富农、中农、贫农。城里的成分可分为:资本家、小业主、独立劳动者、自由职业者。沃三儿的家,世世代代在农村。沃三儿的父亲最擅长的是“帮橱”这个行当,虽然也是个够不上级别的大师傅,但是四外八庄只要有红白喜事,人家都会请他去大侍操办,其绝窍在于他能让主人“省了钱还不失体面”,并且他会理所当然地“义务劳动”。农村的习俗大家也许不太了解,无论红白喜事,客人们酒足饭饱后,就会有人高喊一声:“橱子上汤喽——。”这就暗示客人们要做好准备,大师傅这碗汤一端上来,就意味着要撤席了。此时,每位客人都要非常体面地在端汤的托盘里放上个很实惠的小红包儿。所以沃三儿家的人口虽然不少,但日子过得却远比城里的“独劳”富裕。常言道:“从小看大,三岁至老”。沃三儿的父亲早就看出自己的三儿子与众不同,就特意送他去县城里读书。沃三儿对“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不但过目不忘,而且只念了两年就能倒背如流。所以他也不安心上学,到处闲逛,并且经常随父亲去“吃蹭儿”。

沃三儿十七大八就落下个“沃大能耐”外号,也是名副其实的。沃三儿最不爱干庄稼活儿,并非是因为他家的地少房子多,在他眼里种地就是卖傻力气。要说也是:他爹也不种地,可比起种地的那些人来,无论是旱、涝、虫灾他家从来没为了吃喝发过愁。沃三儿也没什么“正当职业”,他也不想子承父业去围着锅台转。谁也不敢说他不学无术,因为只要和技术占边儿的,他一学就会。尤其是在农村,像骑马、赶车、扶耠子、点种之类的活计,谁也比不上他。沃三儿也不想干一项专门的职业,那是因为他一直没有找到有那项营生能令他发挥出全部的才能。沃三儿成了“自由职业者”,每到冬天他就上山打猎,每到夏天他就下河捕鱼。

沃三儿打猎不像一些人抗着老长的土造猎枪,满地里和野兔子赛跑。他的武器是经自己亲自设计后,要铁匠铺给定做的,他给这武器取了个名字叫“立夹子” 。这武器的上框像是钢锯的锯弓子,钢簧压着像铡刀一样的闸板,下框有根细钢丝。他把三、四十个“立夹子”分别放在黄鼠狼的必经之路。只要黄鼠狼一碰到“立夹子”下的细钢丝儿,铡刀一样的闸板就会迅速地夹住猎物的脖子上。沃三儿白天“踩道”,寻找猎物的踪迹。傍晚安好了所有“立夹子”,第二天清晨必能夹到十来只黄鼠狼子。沃三儿把猎物剥了皮,做成筒状的干皮子。然后拔去尾梢的硬毛,卖给做笔的工匠去精制“狼毫笔”。再把皮筒子卖给皮货商去做裘皮大衣。剩下的骨肉就都喂了他的爱犬。

沃三儿打鱼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用拉网、粘网、撒网……,他却用自己编的竹篓子。这长长的竹篓子,口儿大、底儿小。篓口是竹枇做的较长的倒刺儿,鱼儿游得进去却绝对游不出来,沃三儿在河两岸各楔一个木橛子,跨河在橛子上栓好粗麻绳,粗绳上挂满了细麻绳,每条细绳下都拖着个一尺来粗二尺多长的小竹篓子,篓子里放有大小不一的卵石,为的使水底、水中、水面都有篓子,竹篓子网眼大,小鱼游进去又从网眼里游出来,只有两斤左右的大鱼是逃不掉的,大鱼进了篓子里就乱窜,细麻绳上的小铜铃就响个不停。沃三儿扯起麻绳,打开篓底的活门盖儿,大鱼就掉在他腰间的网兜里。

到了晚上,沃三儿又沿着河边开始起螃蟹了。他在河边隔不远就事先插好一个个手指粗的细木棍,现抓的蟮鱼切成半寸的小段,然后用细线把蟮段绑在木棍上,螃蟹昼伏夜出,贪吃的螃蟹用两只大獒钳子夹住蟮段就不放,沃三儿提着马灯来到木棍前,提起细线螃蟹就被拉出水面,这螃蟹被放进麻袋后,以为落地了就撒开了獒钳,沃三儿提起麻袋把蟮段儿仍放进水里,然后提着马灯再向第二只贪吃的螃蟹走去。

总之,沃三儿的生活能力相当出众。也许这些都属于谋生的手段,所以在社会的经济领域里,这些本领也就不足为奇了。最令乡亲们称道的是沃三儿有口好嗓子,并能不断地变换角色,唱出成套的“皮影戏”来。更令人佩服的是沃三儿还会演奏好几种乐器。他最爱拉“四胡”,那是“皮影戏”的主要乐器。黑蟒蛇皮、白铜音筒、红木琴杆,琴码子两头有细钢簧,四根琴弦拉起来就会发出颤抖的双音儿,听沃三儿拉“四胡”,那悠扬的乐声能让你在心窝子里痒痒,不由得你也想随着这琴声亮开自己的歌喉……

“鼓老儿”就是乐队指挥,沃三儿一敲起鼓来就习惯地闭上眼睛,侧耳细听全场的动静,他能用鼓声调动起全场的情绪。别的人在唱“皮影戏”的旦角时还要掐着喉头,沃三儿边拉边唱,生、旦、净、丑,张嘴就来。也许那时的农民们在劳作之余也没有任何的娱乐,所有他们特别重视自己熟悉的家乡剧种,并以此来满足原本非常乏味的“精神生活”。 每到雨季“挂锄”或冬闲季节,村民就会自发地凑到一起乐合乐合。

沃三儿在“精神领域”里的确是个佼佼者,他这两下子绝对镇服了四外八庄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妇……。她们最好奇的就是:这个“沃大能耐”怎么就能耐得住这么多女人的“勾引”!

当时女人的观念很简单,就是:“嫁汉吃饭”。因为女人们都没有“工作”,不如现在,男人会干的女人也都会干,所以男人没有特殊的技能是不会引起她们的兴趣的,于是才有“阴盛阳衰”的感觉。其实,无论在什么样的社会结构里,女人们也是特别佩服那些技能高超的男人。

世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所有的故事都是由这两种人引起的。号称“沃大能耐”的沃三儿,最大的能耐就是能让女人不是一般的神魂颠倒。他从来不和任何女人开玩笑,更不借打打闹闹占女人便宜。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可是,这村里村外的女人们都爱沃三儿的这种“老实”劲儿。都说跟沃三儿在一起,踏实、爽快!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铁定的安全感”。然而,沃三儿也常给女人们带来遗憾——他总是来无影去无综,谁也摸不到他的踪迹。就连全县里最漂亮的“二姑娘”,也对这个野小子无可奈何!

“二姑娘”是县城首富堵老爷的千金二小姐。她和沃三儿曾是同班同学。在这县城唯一的学校里,老校长也特别器重沃三儿,公开宣布沃三儿的学、杂费全部免交。其实,这都是“二姑娘”逼她父亲事先提供的“赞助”。沃三儿在学校里的花销,几乎都是“二姑娘”的父亲不露声色偷偷地提供的。学校的老师们也都知道内情,就连学生排座位,也是故意安排他俩同桌的。但是,无论“二姑娘”如何表现,可就是栓不住沃三儿这棵不安分的心,似乎人人都躲不过的“酒、色、财、气。”到了这小子的面前,这些玩意就都退避三舍了。

    “二姑娘”名叫堵香罗,乳名“罗儿”。在学校里她从来不叫沃三儿的大号,他在学校的大号就叫沃三儿,老师和同学也都这么叫他,惟独堵香罗总是亲昵地叫他:“三哥——。”香罗常约沃三儿到她家去玩,可沃三儿从不赏光,就是不进堵家的大门儿。沃三儿被香罗逼急了就不耐烦地说:“大户人家规矩多,我是个最没规矩的人!”

沃三儿的家就住在村边上,而香罗的家就住在县城边上的高墙大院里,两家相隔只有三里地。香罗的家是座新建的大宅院,中不中、洋不洋的建筑形式正反映了主人的观念和追求。香罗就住在后院的闺楼里,她常倚窗远望,因为她能影影绰绰地看到远处沃三儿的家。冬天里,她家高墙外的大柳树落光了叶子,小楼的窗子也就从树影中显露出来。沃三儿家的院子是用高粱秸子围起来的篱笆,篱笆外的桃树也只剩下紫红色光亮的秃杆儿了。蓝色的天空、黄色的篱笆、灰色的屋瓦、紫红的树干……,这些都使香罗赏心悦目。晚上,香罗还能透过稀疏的树枝看到沃三儿家那微弱的灯光一闪一闪地晃动。她知道沃三儿也许不在家,但他的魂儿一定是在那里游荡……

 

    进了腊月,这是彻底的农闲季节。村中央的十字路口有片空场,白天,老人们找个背风向阳的地处,靠着墙根儿闲扯淡聊。一到了晚上,这里可就热闹喽。因为“皮影戏”的台子已经搭起来了。

所谓的戏台子,是由老式花轱轳马车拼凑而成的,过去的马车,其木轮上镶满了大帽钉,所以惯称“花轱轳车”。车轮和车轴是连在一起的,那花轱轳马车的车轴比脖子还粗,两个巨大的半圆铁瓦镶在车架下,正扣在车轴上面,如果车轮“抛锚”,牲口会把车架拉得脱开。这戏台子就是四个脱开的车轴倒立在四角,上面架着两辆马车的上架,那车架相当于现在汽车的底盘儿,其车尾在前,上摆条案,案上立起一面高丽纸的屏幕。车辕上铺门板,四周围了一圈儿黑布,乐队坐在门板上,两个车邦连接处高挑一盏九捻煤油灯,布围子的上盖儿有个圆筒状的出气孔,油烟子就从这筒子里向外冒。远远望去,这戏台滑稽的就像个十九世纪的蒸汽式火车头。

“皮影戏”还分前后台,后台是乐队,前台两三个“演员”操纵着皮影人儿。边唱边舞动着自己手中的角色。皮影人儿是用晒干的驴皮精刻而成的,涂以鲜艳的色彩后再浸上桐油,胳膊、腿脚的关节处以棉线为活结,皮影人儿的头可拆卸和调换,一手握着三根细高梁杆儿,一人就能操纵两个皮影人儿。影人儿在一面高丽纸的屏幕上戏耍,观众各个仰头观看着灯光投影在纸幕上的“皮影人儿”。

“急急风”的锣鼓一敲,“皮影戏”就要开场了。这时台下一片混乱,大人们呼唤着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互相打着“招呼”。大家都想找个最佳位置。堵香罗本来早就选好了一个不显眼的墙根下,翘着脚等着为沃三儿的演唱叫好儿。后来观众越聚越多,她索性爬上了后台,和沃三儿打了个招呼,就靠在他的身边。满台的人都认识香罗,沃三儿见香罗如此有恃无恐,觉得有些不自在,就指使她去前台给唱戏的“提台词儿”。这可不是个轻松的差使,她要蹲在台桌下,就着昏暗的灯光,翻看着唱本儿。如果演员是“二把刀”,他唱一句儿,香罗就得低声地提醒他一句儿。尤其是一个大姑娘家,面对着两个男人,蹲在他们的裤裆前,实在不是个滋味。那可是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什么叫授受不亲?就是男女之间不许手递手的传递物品!虽说医院里的小姐可以大大方方地扒下男士的裤子给他打针。可是直到现在,有的男士对护士小姐的行动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呢。可见几千年的思想意识是多么的根深蒂固。香罗的举动要是搁到如今,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就和施舍的人体会不到乞丐的内心感受的一样。没有设身处地就没有切身体会。不知道您是否逃过票,打票乘车是体会不到逃票人的那种内心的刺激。香罗蹲在桌子底下真是百感交加,她算是吃尽了“低三下四”的苦头,要不是沃三儿哥的指派,她早耍起小姐脾气来了。更可气的是这位男“演员”,对台桌下蹲着个大姑娘也很不习惯,常常走思忘了台词儿。更叫人下不来台的是,唱到剧情的节骨眼儿上,这位“演员”竟痴呆呆的发起愣来。急得香罗照他腿上掐了一把说:“该你了!”。这位“演员”一激动,马上随着琴声高唱起来:“该~~~~~~~~~~。”

台上台下哄堂大笑。这本来就不是正式剧团的演出,只是农民自娱自乐的业余活动,台上出点差错谁也不在意,台下的观众正好就此找个乐子。沃三儿赶紧到前台把这位发呆的演员替换下来,沃三儿在台前一开唱,满场又都静了下来。香罗知道沃三儿唱戏不用“提台词儿”,索性丢下唱本儿,蹲在桌下抱住沃三儿的大腿,一直享受到散场。

半夜了,已经散场的“皮影戏”,虽然明天还要接着演,一直唱到正月十六。但今晚,除了那两架花轱轳马车,其余的细软设施全被拆除了。堵香罗像个“小尾巴”一样一直在沃三儿的身后晃来晃去。

香罗的当务之急是期望着沃三儿亲自把她送回家去,沃三儿在戏词里所唱的那情景,一直撩动着香罗的春心:             “只几句断肠的词儿,

                   道不尽我心中的滋味。

                   我好比待月的莺莺不姓崔,

                   休叫咱罗帏中魂梦先飞。

                   莫迟延,你与我急去忙归。

                   拣什么良辰和吉日,

                   只愿你停眠少睡。

                   早早地成双作对,

                   趁着那柳梢儿月转,画楼儿西退……。”

 

农村的静夜显格外空旷,沃三儿责无旁贷,只好把堵香罗一直送到她家的大门口。

他说了声:“你进去吧,我走了。”

堵香罗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嘟哝着:“我能进去吗?”

“你一敲门,家里人就会把你接进去的。”

“我是偷跑出来的。我爹见了我,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那你就再偷偷地溜进去。”

“你说得倒容易。”

沃三儿一想,倒也是。这堵香罗虽然不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但毕竟是“大家闺秀”,大家族必定比我们家的面子大些、规矩多些。可是到了这般地步,沃三儿也没了辙,就说:“索性回我家去吧!”

“那不是要我的命啊?”

“你说怎么办?”

堵香罗一把拉起沃三儿,顺着院墙向后面走去。香罗家的大院子虽然有供下人出入的旁门,晚上是加锁的。因为后院是小姐的住处,堵老爷是从女儿的安全上考虑,所以当初盖房时就没有留后门。堵香罗走到一颗大柳树前,向上指了指说:“我就是从这儿偷跑出来的。”沃三儿虽然看到有个大树杈伸进了高高的院墙,但他怎么也想不出这位小姐是如何从墙内爬上大树的。

“你先把我驮上去,然后你再上来把我送回去。”堵香罗边说边把手搭在沃三儿的肩上。沃三儿就势半蹲着让堵香罗把自己当作梯子,堵香罗将两脚踩在沃三儿的肩头,沃三儿低着头说:“扶好大树。”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

堵香罗骑在墙头低声叫道:“三哥——,快上来呀。”

沃三儿以为堵香罗下墙很困难,就麻利地顺着大树爬上了墙头。当他到了墙头向下一看才知道,原来靠着院墙整整齐齐地堆着一大摞建筑材料,从这里下去比下楼梯还稳当。堵香罗拉着沃三儿娇声地说:“三哥——,天太黑,我怕……。”沃三儿只好扶着香罗陪她一起溜进了卧室……

直到头遍鸡叫,沃三儿才顺着原路回到了自己的家。

 

有了一,就会有二,有了二,就会再三再四。两个人第一次尝到了人间最奇妙的乐事,昏昏然飘飘欲仙,从此再也难以抑制了。

两个人经过亲密无缝的接触后,堵香罗奇怪地问:“三哥——。你是跟谁学的这么能折磨人?”

“这还用学?”沃三儿不知道“食色性也。”的理论,他只知道小孩儿吃奶是不用学的,那是人的天性。男女交欢也是天性。诸位不知道,在农村也有非常普及的“性教育”,这些教育全部来源于婚后之人,那是在同性间互相取乐的“色情笑话”之中进行的。 沃三儿问香罗:“你想听笑话吗?”

香罗兴致极高:“想听,想听。你快说!”

沃三儿就慢条斯理地学说起来:“过去有个男人要去外地做买卖,他不放心自己的女人,就商量说:我在你大腿里画个鸭子,如果你和别的男人干了坏事,鸭子就会蹭掉的。女人被画了一只鸭子后就对男人说:我也给你的根下画个猴子,你要和别的女人干了坏事,那猴子也会蹭掉的。男人做买卖回来后,发现画在左边的鸭子跑到右边去了。男人问这鸭子是怎么过河的?女人没法回答,就检查男人的猴子,女人发现画在男根上的猴子又被画到男根的稍上了。女人生气地问这是怎么回事?男人狡辩说:许你的鸭子过河,就不许我的猴儿爬杆儿啊?”

香罗听了笑话乐得说不出话来,她偎依在男人那宽大的胸怀里,娇声道:“三哥——,你坏!”

沃三儿笑着说:“我好了十多年了,就让我坏一次吧。”

堵香罗对沃三儿说:“你只坏了一次,就坏了我的一生。我不怪你,什么时候想我,就什么时候来吧。”

沃三儿故意问:“白天呢?”

堵香罗反问道:“你敢来吗?”

沃三儿认真地说:“没有我不敢的事儿。”

堵香罗急了:“那可不行。你敢,我可不敢。还是半夜来吧。”

沃三儿又问:“被人撞见怎么办?”

堵香罗笑着说:“大半夜的谁能撞见你?”

    沃三儿摇了摇头说:“那可没准儿。到那啃节儿上,你准咬我一口。”

“死鬼!我现在就咬你。”堵香罗说着就咬住沃三儿的肩头,疼的沃三儿直咧嘴,堵香罗赶紧放开他说,“咬在你身上,疼在我心里!”

   

为了安全,两人商量好幽会的时间:初一、十五,半夜子时。沃三儿每次刚一爬过墙头,堵香罗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有一次沃三儿进山没赶回来,这段漫长难熬的日子里,堵香罗都快急疯了。

阴历三月初三是民俗洗桃花浴的日子。堵香罗在初一的大白天就要洗桃花浴。佣人吴妈在大木盆里撒满了桃花瓣,并不时地在高大的木盆里添加热水。堵香罗在溢满花香的温水里泡了大半天,此时她又想起那天晚上她抱着三哥大腿时的情景,而沃三儿那时只能听之任之,一动不动地唱着戏词,好像那是专门唱给她听的:   “合晚至黄昏,

           独宿心间闷。

           苦厌厌忧愁自忖,

           便有铁石心肠也断魂。

           幽香罗被冷谁温,

           引入多情梦里人。

           窗儿外月华正新,

           玉人儿在方寸,

           我将这桃花瓣儿分付与爱君。”

香罗一边唱着一边把木盆里的桃花瓣儿泼撒一地。出浴后,她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装,准备着半夜里的幽会。香罗的上衣是件淡素的贡缎喇叭袖大襟短衫,当时的女学生都穿这个样式,区别全在于布料,穷人只能穿得起自家织的土布衫。香罗的这件上衣是南方昂贵的贡缎,这贡缎也是真丝织物,但比绸子梢厚,质地也较挺。香罗的这件平平展展的上衣,整幅的大襟上没有任何饰物,这使香罗的两只丰硕的酥乳极为显露。香罗的黑色缎面百摺裙,使她更显出那硕臀的线条,纯白色的棉线长桶袜,紧蹦蹦地裹着她那壮实的小腿肚。圆口横带的皮鞋也是一般女学生所没有的。总之,她这身儿打扮素而不俗,贵而不妖。

半夜里堵香罗见到沃三儿就生气地问:“你十五怎么没来,是不是又找到新女人啦?”

沃三儿笑着说:“我被黄鼠狼子迷住了。”

香罗赌气地说:“你敢和别的女人鬼混,叫我爹打断你的腿!”

“和你鬼混就没事儿?”

“中秋节就叫我爹招你为养老女婿。”

“那可不行。我自由惯了,就怕你们家的规矩多。再说了,我爹妈还想要个老儿媳妇伺候老俩呢。”

“你上边的俩哥都有了媳妇,我上边的大姐有点缺心眼儿,到现在也没嫁出去。咱两家谁也不指望我们。成亲后咱们单过,要么咱们就闯关东……或是上北京!”

“干脆你上天吧?”

“上天津也行!”

“得了罢。咱俩的事儿,两家的老人都不会同意的。”

“生米煮熟的饭,不同意也得同意。”

“煮成糊涂粥也没用,门不当,户不对的。”

“反正我有了,看你们把我怎么样!”

“有了?!”

“你看!”香罗指着自己的肚子“两个多月了。”

听了这话,看着她的肚子,沃三儿惊呆了。他虽然号称是“沃大能耐”,但他没有这个思想准备。

他不知道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先编出个“爱情”的词儿来,其实就是让你们两性互相吸引,故意让你们男欢女爱。为得是让你们繁衍生息,然后世世代代地让你们心甘情愿地受苦受累!

 

没过多久“沃大能耐”被堵大老爷请到了前厅。两个男人进行了一次面对面地谈判。具体内容不得而知,最后只见沃三儿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大步走出了堵家的大门。

到了十五的深夜,沃三儿想找香罗问个究竟。他象往常一样悄悄地溜到香罗的门前,推开虚掩的房门。屋内静悄悄的,没有往日温馨的清香,没有往日清香的胸膛。更没有往日胸膛的温暖。沃三儿刚要退出房门,突然被一只大麻袋套住了脑袋,只听一个男人吼道:“抓贼呀——!”另一个男人喝道:“给我打!”

“住手!”堵老爷来了。他叫人把麻袋去掉,然后把人们都打发走。

堵老爷走到沃三儿的面前说:“沃三儿啊!我可没有小瞧你,我们罗儿也喜欢你,这些我都没得说。我们一没有嫌贫爱富,二没有指望你谋得功名。可你也得为我这张老脸想想吧?你也得为我们罗儿的今后想想吧?上回我只提了‘入赘’二字,你甩手就走。你既然不想我们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你今天却来夜闯民宅!我要是把你送到官府治罪也不为过吧?”

“你要把我怎么样?”

“我这偌大的家业,也的确少个帮手。你要嫌‘入赘’没面子,我可以给你另立分号。你和罗儿自主经营。将来做大了,我的这些家业还不都是你们的吗?”

“你想把我栓在你的马车上,为你拉帮套?我可是老虎拉车——没人赶!”

“好小子啊!你有种。但是,男子汉总要为自己做的事儿负起责任来吧,我很想知道你和我们罗儿的事儿,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我要白手起家,靠自己的本事吃饭。香罗得到我家,当好儿媳妇。”

“你倒是个孝子,可罗儿也有父母哇!”

“那就看香罗的态度了。”

“罗儿还小,她要听父母之命。”

两个人就像两家公司正为一份重要的经济合同在寸土必争互不相让地谈判着。人们总以为婚姻是爱情的结晶,其实自古以来婚姻就是经济的产物,可怜的男女们至今也不醒悟!

婚姻的目的就是为了组织家庭。用现代的话来讲:“家庭是社会的细胞”。社会又是什么?“社会就是个经济群体”。而爱情只是家庭和社会的催化剂。有了催化剂才使家庭和社会有了发展。如此说来,人们讴歌的所谓“爱情”不是早就变味儿了吗?

 

沃三儿自有沃三儿打算,他现在特别想知道堵香罗是什么态度,但她一直也没露面。沃三儿只好硬着头皮说:“这是人生大事,我得回去和我爹妈商量商量。”

“沃三儿!我知道谁也做不了你的主,你要和老人商量,只不过是个借口。我实话告诉你,今天你是进来的容易,你要不说出个子午卯酉来,想出去可就难啦。”

“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沃三儿没向任何人低过头!”

“你……,简直就是个畜生!来人呐——,给我把他拉到磨棚去!”

随着堵老爷的一声吆喝,立刻来了两个彪形大汉,把沃三儿连推戴搡地押进了磨棚。

那年代没有磨面的机器,大户人家都有自己的磨棚。两片硕大的石头磨盘由一匹牲口拉着转动。经过两片磨盘的转动,小麦被磨碎,然后用细箩在柳条编的大笸箩里箩出面粉来。沃三儿被推进磨棚后,两个大汉就把他绑在了磨盘的木杠上,然后将套牲口用的夹板夹住了沃三儿的脖子。这两位彪形大汉本来就是堵老爷雇来看家护院的“保安”,正发愁没机会在堵老爷面前表现一下,听堵老爷骂这小子是“畜生”,这两位就用鞭子逼着沃三儿拉磨。沃三儿那里吃肯他们这一套,飞起一脚就踹倒了一个大汉。另一个大汉红了眼,抡起了鞭子就抽打沃三儿。被踹倒的大汉爬起来,立刻抄起一根木棍,照着沃三儿的大腿就抡将过去。打得沃三儿破口大骂……

一阵沉闷的棍棒雨点般地落在了沃三儿的身上,沃三儿被绑着也不得还手。开始还能骂得出口,不一会儿沃三儿就昏死了过去。沃三儿被两个大汉用大面笸箩抬回了家,醒来时沃三儿两条腿已经没有知觉了。爹妈流干了眼泪,为他请来了县里最好的老中医,用小夹板包着上好的“跌打散”裹在两条腿上。沃三儿在炕上直挺挺地躺了三个月。

事后,堵老爷辞退了两位“保安”,亲自带着一马车礼物和补品来沃三儿家看望。沃三儿的两腿经过老中医的精心治疗已经大有好转。他本不想搭理堵老爷,看在香罗的份上,他问堵老爷香罗现在怎么样了。堵老爷说:“小女也有病在床,不能来府上看望,你尽管静心养伤,我就失陪了。”

    沃三儿还想问香罗得了什么病,堵老爷早已告辞回去了。

 

沃三儿后来听说香罗堕胎了,气得他在炕上大骂堵老爷。沃三儿的两腿刚能落地,他就驾着双拐到学校去找老校长。沃三儿和堵香罗的事儿早就轰动了全县,老校长见了沃三儿忙问近况如何?沃三儿从怀里掏出一沓信纸说:“我写了一个唱本,请老校长过目。”

老校长带上老花镜当即读来,当他哆里哆嗦地把唱本看完后,就对沃三儿说:“你这《后花园》的唱本可是字字千金呐,但不知你想如何处置?”沃三儿对老校长说:“我想托您把唱本交给印书局,该花多少钱由我自付。”老校长听后不住地摇头说:“这样一来可就闹得更大发了。你没听说吗?‘没有大网,打不着大鱼;不打大鱼,撞不了大窟窿!’我劝你还是偃旗息鼓莫要大动干戈呀。”

    “有什么风险我一人承当,只求您为这唱本润色一下。”

“那你就先放在我这里,老朽的文墨还是不减当年呐!”

“那就谢谢了!”沃三儿掷下双拐就要下跪。

“不敢,不敢。”老校长慌忙拦住说:“就请放心先回吧!”

 

沃三儿一面耐心地在家里养伤,一面等待着老校长的回音。沃三儿两腿已经不用双拐了,可是左等右等老校长那边也没个信儿。沃三儿心急火燎地又去了学校,他没有找到老校长。一打听,原来老校长把唱本儿高价卖给了堵老爷,老家伙得了钱早就远走他乡了。

可惜那时侯没有互联网,沃三儿只能干生气!为出了这口恶气,沃三儿抄起了“四弦琴”,带着爱犬,他要走乡串村,到处传唱自己的唱本儿!各村的乡亲们虽然都知道沃三儿的故事,可更爱听沃三儿亲口的弹唱。只要沃三儿的“四胡”一拉起来,乡亲们立刻就会将他团团围住。

沃三儿边拉边唱:  “你能打折我的腿,

                        永远难封我的嘴,

                        血肉凝成我的曲儿,

                        硬把你的魂儿撕碎。

 

万卷词牌不够用,

唱罢一回又一回;

剁成肉泥穿成綴,

配与香罗梦相随。”

 

沃三儿走过一村又一村,他越唱越起劲儿,当他唱到醉心之处,尤入无人之地……

突然人群里传来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三哥……,三哥——!”

琴声嘎然而止,香罗挤过人群,一下扑向沃三儿。

香罗瘫在了沃三儿的怀里哭诉着:“三哥……,我爹死了……。”

沃三儿忙扶起香罗问:“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我爹看了你的唱本儿,就气得病倒在床上。前些天,听说你绕世界传唱,他一口痰没上来,就……死了。”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妈说了:我们家业太大,女人撑不起。按着族里的规矩,只要你为我爹打幡,我家的财产就全归你了。再说……,再说……。”

“说呀!”

“我……有了。”

沃三儿收起“四胡”,搀着香罗说:“咱们回去吧。”

 

农村历来非常重视红白喜事,只有不过六十岁而早亡的才叫丧事。在丧事过程中最重要的关节就是出殡。历来结婚和出殡的仪式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要外人看什么?结婚的人是让大家来看“我们的生意从此开张了!”出殡的人是让大家来看“我们的生意后继有人了!”

    堵老爷的丧事气派非常。堵家门前用席子打搭起了棂棚,棚前还扎制了“彩牌楼”。楠木棺材要三十二杠来抬。当时最高的仪规是六十四杠,只有皇亲国戚才配受用。大概人们只听说过“八抬大轿”。何为八抬?这轿子的左右各有两根轿杆,小轿子由两人一前一后抬着。大一点的轿子,要在两根轿杆的前后各栓根绳子,再用付杆穿过绳子,两个人抬前面的付杆,两个人抬后面的付杆,这叫四抬轿子。八抬大轿就是在两根长轿杆的两端再横着绑根杆子,横杆的两端绑绳子,上面再穿杠子,两个人抬左前方的杠子,两个人抬右前方的杠子;左后方和右后方如是,八个人抬才叫“八抬大轿”。这“八抬大轿”小县官是不够资格坐的。出殡用的三十二杠,抬的不是轿子,而是棺材。左右两根大杠有一尺来粗丈二长。棺材绑在大杠上,前、后、左、右各有八个人抬,由“杠头”指挥同时起轿。“抬杠”一词就源于此处,“抬杠”的人,如有一人放下杠子,这三十二杠的大轿就会全部趴架。所以“抬杠”拌嘴的人谁也不能放下。这两根大杠上的棺材还要罩上黑缎子面金线绣的“蟒罩”。皇帝用的是黄缎子面由五彩线绣的“龙罩”。 戏剧里所说的“蟒龙袍”,是有区分的,蟒和龙的区别在爪上,蟒为四指,龙为五指。蟒罩的顶端有蓝色“宝顶”,远远看去颇像个方型的天坛祈年殿。要不是皇帝被革了命,这堵老爷一家都会被抄斩的,这叫“僭制”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叫“超标”。这三十二杠的大轿前面还有庞大的仪仗队,队前是倒退着走的孝子,帔麻戴孝的孝子由“杠头”搀扶着。孝子左手捧着“哭丧棒”,右手举着“招魂幡”。 第二位是帔麻戴孝的孝妇,手里捧着个饭盆,这就叫“打幡抱罐”。紧接着就是抬“灵牌”的姐姐和未来的姐夫,“灵牌”放在一把“太师椅”上,抬椅子的也能分得一定数量的家产。再后面就是抬“纸扎”的。宣纸扎成涂以重彩的“童男童女”象征着殉葬者。还有纸扎的牛、羊、马、车……。这些都将被烧掉,以示被死者都已带到天国去了。而今还有扎制电视机、电冰箱、小汽车、大洋房的,相当滑稽。再后面就是高大的“九联灯”和各式的纸扎的灯笼,都是为死者照亮黄泉路的。三十二杠的大轿紧跟其后。“杠头”高喝一声:“起轿——!”孝妇随之将手中的饭罐子摔碎在地下,这就寓示着“饭碗被砸了”!于是,全体队员哭天嚎地,香罗更是捶胸顿足泣不成声。

    沃三儿在这队伍里扮演着“孝子”的角色,堵香罗自然就是“孝妇”了。沃三儿也在痛哭流涕,而他哭得是自己!他要为自己做过的“坏事”负责,他要为香罗的处境负责,但他所能做的和他想要做的相距甚远。他哭了,他哭的比所有的队员都更伤心。出殡的路旁,各家门前都摆着“路祭”。每有拜祭,孝子孝妇都要回敬。人们看着“沃大能耐”的窝心的样子也不禁落下了泪水。

棺木下葬后,沃三儿突然不见了!堵香罗觉得天浑地转,她左呼右叫满地乱跑,绊倒又爬起,爬起又绊倒,最后她伏在地上痛不欲生……。大家分头去找沃三儿,到处不见他的踪影……

若干年后,有人说在北京的“天桥”见过沃三儿,只是看不出他当年的风采,所以没敢相认。香罗得到这个恍惚的传言后也来到天桥,在皮影班子里她终于找到了沃三儿。只是,此后的那段悠悠的往事还没有打听出来……。

 

                                           作者笔名: 长海                                                                  

                                                                       2002.3.28于海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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